回憶中的美

少年時，澳門的美是傳說中會發光的貝殼，在岸邊靜靜吐納潮汐。那時的斜巷是葡萄牙貴婦遺落的披肩，一層層覆蓋着斑駁的晴光；麻石路面被歲月磨成溫潤的硯台，積着前夜的雨水如未乾的墨；賣雪糕的三輪車鈴聲，能喚醒整條龍嵩街。

青年時，這美已成了隔世記憶。今步入中年，美淪為必須在夢境深處打撈的沉船，連打撈時揚起的波紋，都沾着鐵鏽與消毒藥水的氣味。捨不得是眷戀，像祖母那口青花瓷碗，碗沿的裂痕裡還沁着半世紀的豉油香。捨得就是幻滅，如旅遊塔刺穿雲層時，同時刺穿了千百個在晾衣繩上搖晃的黃昏。人生就是在這兩極間反覆擱淺的渡輪。

所有具象的終將抽象，所有鮮活的終將成為標本。時間是永不靠站的輕軌，載走賣裹蒸粽的吆喝，載走內港漁船歸航的船笛，最後連我們憑弔的表情都將被載走。當大三巴的殘壁被激光騷妝點成奇幻舞台，我彷彿看見四百年前的傳教士們在彩光中掩面離席。某個雨夜經過福隆新街，紅窗門後飄出炒蟹的香氣，突然與二十年前某個相同的雨夜重疊，卻在霓虹閃爍間碎裂成無數個無法拼回的鏡像。原來消逝不是轟然巨響，而是當你發現連記憶都開始褪色的瞬間。

故鄉正在進行永不落幕的告別式。我成了捧着記憶骨灰罈的流浪客，患着無藥可醫的思鄉病，症狀是在骰子碰撞聲中聽見蟋蟀吟唱，在假天空下尋找真正的星光。那些被拆除的當舖、醬園、手打鐵器舖，在腦海中重組成永恆的幽靈建築群。每當煙花在觀音像後綻放，我總看見少年時放流的紙船，正載着碎成星屑的光影，緩緩沉入新口岸填海區的淤積層。我們終將明白，在望鄉的過程裡，每個失眠的遊子都在用自己的脈搏，為故鄉校準時差。

王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