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愚蠢

胡適曾為愚蠢畫像，四條罪狀如四根釘子，將蒙昧釘在文明的恥辱柱上。恨未謀面之人如仇寇；以未踐之事為勳章；對虛構的神明五體投地，就像把人工智能推薦的網紅供上神壇；向畫餅的諾言叩首謝恩，活脫脫是餓殍對海市蜃樓的感恩。這四樁愚行，實則是精神上的失明，卻偏要自封為真理的炬火。

若說貧窮是罪惡的溫床，愚蠢便是罪惡的基因。貧窮尚可藉教育翻身，愚蠢卻在腦髓裡築起永固的工事。貧窮催生偷盜，愚蠢締造浩劫——偷盜不過傷及皮毛，浩劫卻能斬斷文明的脊椎。愚蠢從不是智力缺陷，而是道德系統的癌變。

當一個人分不清義利之辨，認不得善惡之分，縱有菩薩心腸也不過是東郭先生的迂腐。孔子嘆“唯上知與下愚不移”，實則上愚比下愚更可怖。下愚害己，上愚禍國。成吉思汗麾下屠城的騎兵，納粹集中營哼着歌的守衛，哪個不是把良知當絆腳石踢開的“聰明人”？

愚蠢的本質是面扭曲的鏡子，照得見他人臉上的雀斑，卻照不見自己額頭的毒瘡。這讓人想起《韓非子》的寓言：鄭人買履寧信尺碼不信足，今人批判權貴時目光如炬，輪到自己插隊佔位卻理直氣壯。最諷刺是那些高談“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理論家，渾然不覺自己正醉臥在名為“自以為是”的酒缸裡。當代愚昧的弔詭在於，我們手握大數據卻算不清良知賬簿，在資訊洪流中反而患上認知閉塞症。古人云“以銅為鏡”，如今我們卻將手機熒幕當作鏡子，照見的不過是精心調配的虛像。

歷史從來不是直線進步，而是愚昧與啟蒙的螺旋纏鬥。每當文明搭建起巴別塔，愚蠢便化作暗處的白蟻。真正的救贖不在於根除愚蠢——這猶如要剔除血液裡的鐵質——而在於時刻保持對自身愚昧的警覺，如履薄冰地看守那頭名為“自以為是”的困獸。

王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