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
最近以色列宣佈要在西岸E1區興建大量猶太住宅,以截斷西岸巴人地區和耶路撒冷的連接,令巴勒斯坦國成為沒可能的方案。事實上,自以色列建國以來便不斷爭奪土地,這令我想起一位以色列朋友。
今年年初,在耶路撒冷和認識已經有二十載的猶太友人去探訪他媽媽,他媽媽已經九十六歲了,獨居,住在東耶路撒冷某宜人地區。從舊城Jaffa Gate 漫步到其母親的家約二十分鐘,沿途是堅實的淡黃色石頭屋,鳥語花香,我有種走進歷史的感覺,無以名狀。
原想問友人該區的歷史,怎知他主動介紹了。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之前,該區屬於巴人基督徒地區,以色列建國前一年宣佈獨立之際,隨即爆發巴人所形容的“大災難” (Nakba),巴人居民遭大規模驅趕,被迫離開家園。有人以為可以在鄰近阿拉伯國家協助下,很快可以回家,因此走時沒帶走多少東西,最重要是家的門匙,當時的門匙很大條,約呎半長,我最初看以為是道具,原來是真的。
我閉目了一下,好像見到當時的情景,大批猶太民兵拿着長槍,又踢又推地把居民一家大小趕走,後者的哭聲,應該是響徹雲霄,和我現在所看見的表面平靜和諧景象,形成很大的對比。再回望走過的街道,綠樹下怎麼竟見到被驅趕的巴人望着我,眼神空洞無助,向我展示他們手中的大門匙。
我有些兒心緒不寜,沒有很專心聽朋友說故事。未幾已抵達他媽家,那是個半獨立三層高石頭屋,他媽住在地面的一層。進入屋內,我的天,滿是舊物改成的精緻擺設,從天花板到四壁,簡直是間藝術屋。年邁的老人家雖行動不便,要靠助行器,但頭腦清晰,對他們的家族史如數家珍。
真佩服這位老人家,行動不便仍能獨力照顧自己的起居飲食。我問友人為甚麼不與媽媽同住好作陪伴,友人說出苦衷,皆因他們這房子原本屬於巴人基督徒家庭。他們被趕走後,房子收歸以色列政府,政府再賣給猶太家庭,友人感內疚,苦苦追尋終聯絡上屋主後代。
他在二十年前才發現業主家族已移居到紐約,業主已過世,友人和他子孫接觸,向他們道歉,想被驅趕出家園,失去充滿回憶的祖屋時必定非常痛苦。子孫表示從祖父輩口中得知那種淒凉,再看現在同胞遭到大驅趕,這種民族之痛已屬巴人世代刻骨銘心的傷痕,無法磨滅。
說到此,我心有戚戚然,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會有甚麽反應?當知道友人家母房子的故事後,原本對該房子精緻裝飾的一份驚艷,竟頃刻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感覺就是這個當年被猶太民兵掠奪回來的房子,現在看起來仍充滿血腥。房內所有紅色的擺設物,在眼中都變成“血”,連我都不想久留,難怪友人表示不想住在這裡。
我好奇問友人為何又從美國移民到以色列?他說,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才是十多歲的中學生,當時美國年輕一代反越戰,反美國在拉美霸權,對國家到處發動戰爭十分失望,因此以為隨家人移居到以色列來,便可跳出美國的噩夢,在猶太人的聖地上追尋自己的理想,結果他們舉家來到後所見的都是殘酷的現實,以及無法迴避的戰爭。
過去三十多年來友人致力和平運動,以彌補心中的內疚。他主動跑到巴人地區伸出他的友誼之手,但有位他視之為巴人世侄女卻這樣說,巴勒斯坦卻屬於巴勒斯坦人,要離開的應是以色列猶太人。他們原本就有別的祖國,手持兩本護照,他們有別處可回,而巴人卻無他鄉可去。友人竟點頭,對,他後悔來到這裡間接幫助政府霸地。
張翠容(香港戰地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