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畢命羅網

友人退休後習畫有年，把作品拿去參展，每幅的題字都有詩意。我們討論了一下，畫作題字如點睛，有帶領觀眾參與作品藝術世界的作用。然後便想到宋代的題畫詩來了，最有印象的自然是黃庭堅的幾首精警小詩。

《蟻蝶圖》是一首六言詩。六言詩比五七言難寫，詩句屈伸欠了轉折餘地；在古典詩歌體式發展過程中，以辭賦六言為多，但魏晉以來也有不少好詩。黃庭堅是北宋江西詩派代表詩人，被推為三宗之一，在詩學上有重要建樹，“宋詩以理”是其一。《蟻蝶圖》只短短四句：“蝴蝶雙飛得意，偶然畢命網羅。群蟻爭收墜翼，策勳歸去南柯。”後世多從政治背景解詩，認為與詩人受新黨排擠的際遇有關。但除了從知人論世的角度解讀外，此詩實具普遍藝術意義，任何年代的讀者都會有各自的人生體認。

《蟻蝶圖》以文為詩，敘事直截而諷意強烈，聚焦末句的“空”。全詩每句都有句眼。得意、偶然、爭收、南柯，加疊起來就是殘酷世界的了無意義。自我感覺良好的蝴蝶正得意雙飛，沒料網羅處處。陷入機關，不過是偶然的瞬間，畢命也是這偶然的結果。致命性的偶然，是不曾意識到敵意在旁，不懂步步為營；獵者之得與蝴蝶之失，在意之有無。群蟻不是獵者，只是喜歡踐踏失敗者的人，爭得項羽殘軀去報功，走上富貴榮華路。末二字用了淳于棼的南柯夢典，詩人說，到頭來，一切都是幻境。

比起美麗而得意的蝴蝶，山谷老人更憐惜平凡的小鴨：“自知力小畏滄波，睡起晴沙依晚照。”（《畫小鴨》）藉小鴨看到生命的智慧。另一首《睡鴨》：“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鳬相倚睡秋江。”更由山雞與鳳凰的自憐自絕，反襯尋常生命的美滿。詩人欣羨平庸的謙遜與幸福，《牧童詩》中有兩句值得反覆細味：“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吳淑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