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

求學之初被要求使用鉛筆，大概是因為鉛筆比較容易改正，橡皮一擦，錯誤便隨碎屑消去，於是執筆的小孩在學習過程中錯了又改，改了再錯，作業冊被擦得越薄，答案就寫得越深。在面對錯誤時，自我懷疑與肯定幾乎是同時出現的，有些自我會被橡皮帶走，鉛筆又會重新填寫一些，待橡皮與鉛筆全都功成身退，意識到自我的小孩就可以嘗試執起其他的筆，水性或油性亦可，反正墨水都會滲透紙張，不能再被隨意修改。

剛開始畫畫時也是用鉛筆。素描課上，觀察物件的明暗對比，筆尖傾斜輕碰畫紙，淺淺的輔助線既指明了光影的分佈，也解釋了物件的結構，依着草稿層層堆疊，交織的筆觸就算偶有失誤，亦不用急着以橡皮擦走，排線是段漫長的過程，舊的線條會被新的覆蓋，有些錯誤由它繼續留在紙上也可，在素描裡頭該是黑的總會變黑，該是白的也總會變白，所謂明暗只是種對比，對錯也是。在美術課上畫畫是對的，在其他課堂則是錯的，那個不專心聽課的我，發現拿萬字夾的末端畫在課本的粉紙上，會留下淡淡刮痕，很像鉛筆，只是擦不掉。

在石墨普及以前，握在畫家手裡的多半不是鉛筆，而是以金屬製成的銀針筆。十三歲的阿爾布雷特 · 丟勒對着鏡子以銀針筆作畫，銀針筆的痕跡無法擦去，作畫時相當考驗耐心與技巧，這幅自畫像除了在繪畫技藝上展示了個人天賦，同時也影響了藝術家們於題材上對自我的覺察與探索。本該只是孩童時期的一幅練習，丟勒卻在翻看時特意題上文字，說那時候的他還只是個孩子，似是欣賞，更像是跨越時空，回到過去肯定了當時的自己。半路回頭，不知會有多少人願意放下手中的橡皮，落筆無悔。

林 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