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孟樸樸

笑撫吳鈎且莫誇，翻成說部舊名家。

此心為國誰邀得，朝士爭傳孽海花。

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稱劉鶚《老殘遊記》、李寶嘉《官場現形記》、吳沃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曾樸《孽海花》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此中又以曾樸之作最稱傳奇，蓋以金汮影射狀元洪鈞，以傅彩雲影射名妓賽金花，記敘光緒朝三十年間史事，人物眾多，歷歷如繪，魯迅故評之“結構工巧，文采斐然”。全書三十五回，初版署名“愛自由者發起，東亞病夫編述”，愛自由者為金松岑，東亞病夫乃曾樸筆名。松岑初撰此書值洪鈞使俄誤認邊界，東三省又為俄所據，朝議紛紛，擬據此撰成政治小說。第一、二回於留日學生在東京創辦之《江蘇》雜誌發表，時維光緒三十年，僅六回而擱筆。曾樸因而改寫全篇，以名妓賽金花為主人，納入近三十年朝野瑣聞軼事，乃至達官名士狂態，咸入記載，改稱歷史小說。全書人物數逾二百，皆有原型，如章騫為張謇，丁雨汀為丁汝昌，方代勝為袁世凱，孫汶為孫中山，戴勝佛為譚嗣同，莊煥英為張蔭桓，薛淑雲為薛福成，王子度為黃遵憲，葉笑庵為易順鼎，連公公為李連英，不一而足，乃有研究者樂為之考證索隱。冒鶴亭《孽海花閒話》題句：“燈火繁台渺舊京，一觴一詠夢承平。詞流百輩消沈盡，此簿應題點鬼名。”蓋書中人物活動皆據實事，興衰俯仰之間，可供尋繹。樸字孟樸，同治十一年生，江蘇常熟人。光緒十七年中舉，禮部試不售，納粟為內閣中書。甲午戰敗，割地賠款，喪權辱國，因思入外交為國宣勞。乙未入讀京師同文館特班，專習法文，再次年擬應考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以未被內閣保舉，無法與試，報國無門，遂憤而出都。其明年於上海創辦實業，時譚嗣同、林旭等聚集滬上，因偕諸君相與朝夕，探討新政。陳季同久在法國修學，復得江標引介，時向季同請益，閱讀法文書籍，焚膏繼晷，廢寢忘餐，益奮志於文學。光緒三十年創辦小說林社，出版《小說林》，鼓吹民族革命思想，出版東西洋譯著，譯有雨果、莫里哀、左拉之小說多種。光緒三十四年加入預備立憲公會。繼而入兩江總督端方幕，以候補知府分發浙江。辛亥後任江蘇省議員、財政廳長、政務廳長。在滬開設真美善書店並刊行《真美善》雜誌，發表《孽海花》第廿一回至卅五回，後來修訂為三十回本。此曾孟樸行書孫退谷《庚子銷夏記》一則，述許道寧《山居圖》，書法洋洋灑灑，行筆矯捷，致頗佳。氣格近宋人，而筆勢略似林少穆，則基礎亦在唐人。款識“庚午仲春，書應友竹世兄大人法正。弟曾樸。”鈐白文“曾朴印信”。庚午時五十九歲，越五年，卒於故里。能詩，素有才，壬辰春闈不慎墨污卷，主事者以無例可援，不許換卷，遂忿而於卷上題律詩二首，拂袖而出。“笑撫吳鈎”，“身世忽然無意澈，功名不合此中求”，“曉日初升投筆出，九衢風定試驊騮”云云，大有一超直入如來地之概。《鎮南關》詠馮子材大敗法軍，“當今赫赫馮將軍，中興曾建雲臺勛。甘泉宮裏拜新命，飄然萬里來如雲”，意氣甚豪。著作尚有《補後漢書藝文志並考證》、《推十合一室文存》、《吹萬廎文錄》，自傳體小說《魯男子》等多種。或謂《孽海花》為掌故小說，瞿兌之身歷甲午、戊戌、庚子、辛亥巨變，亟賞此書寫光緒名士極精彩。兌之，故相善化瞿公之子，閱歷滄桑，別有懷抱，就此書申而論之，謂中國自宋以後乃士大夫政治，雖然誤盡蒼生，然苟無士大夫，更不知今日成何世界。光緒朝士夫自相殘害破壞，議論紛紜以至國是不定，然而清流糾彈權貴，扦擊閹竪，扶植綱紀，排斥佞諛，義正詞嚴。儘管動機不盡純潔，直言不被採納，教人有所忌憚。國本之所以不動搖在此。“不料戊戌一舉，把三百年不殺士的成憲打破”，“就國事來說，是把障遏小人的壁壘打破了”。瞿氏讜言“大凡人在政治組織中，必須有所畏，畏公論，畏國法，這是最好的”，“戊戌是使人不畏公論，庚子更是使人不畏國法。不得已倒有一樣，就是怕洋人。到了不畏自己的公論國法，而畏外國人，請問怎樣立國呢？”此當日士夫孑遺之見，持論誠足令人深思。魯迅謂譴責小說“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於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並及風俗”，則瞿氏之論《孽海花》，益見具體而微矣。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