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詩與爵士樂
後現代詩之所以後現代,其中一個關鍵就是它對即興自由音樂的呼吸與節奏的學習,徹底改變了它的創作方式與進程,使它變成完全開放。開放詩這個概念,來自一九五〇年,美國詩人、黑山學院院長查爾斯 · 奧爾森(Charles Olson)發表的重要論文“放射詩”。此文認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艾略特和新批評傳統控制下形成的美國詩風是“關閉詩”,是書卷詩,過分注重傳統形式,過於理性化。他認為真正的詩應當是“開放詩”,因為詩是有機的過程,是“能量的結構,能量的放射”,因此符合自然運動的法則。
不過音韻的開放,應從傾聽的開放開始。作為現代主義濫觴期的里爾克的傾聽,與查爾斯 · 奧爾森的傾聽不同,和松尾芭蕉的傾聽又不同:里爾克《杜伊諾哀歌》開篇便是“假若我呼喊,誰在天使的階位/會聽到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貼向胸懷:我亦會被毀滅在/他千鈞之力。”主體依賴更強大的異能者的首肯或毀滅而確立自身,傾聽的權力掌握在後者。而開放詩的祖先卻遠溯到日本俳句:
古池呀,一蛙飛入水,水的音
——松尾芭蕉這首名作裡,聲音的介質、聲音的動因、聲音本身三者是平等並存的,而作者和讀者也是平等的,五者一起存在於宇宙的永恆寂靜中,充盈着古今。這是民主化的詩所渴慕的境界。
音樂家的傾聽又如何?“要知道僅僅是聲音是沒甚麼用的……我喜歡聲音如其所是,我只想把它單純當成聲音。”約翰 · 凱奇說,這種見山還是山的純粹,也是和芭蕉平等的音韻。這種純粹的聲音恰恰由即興與呼吸節奏組成——情之所致,自然成詩。“靈感”不只是指某個在腦海跳出的意象、詞句,甚至整體構思,它更正確的是指一首詩在詩人內心呼喚着要產生出來的強烈衝動。這個衝動一直醞釀着,已經和詩人的生命融為一體,到了適當時刻就順利脫穎而出,如呼吸一般自然。二十多年前,我就對着北京大學的學生高調講述過這一點。
符合這種自由和自然的,首選爵士樂。《劍橋美國文學史》如此定義爵士樂:“爵士樂感官性很強,婉轉迂迴;它是違禁的、自發的、不斷變化的;它不做作、不拘束;它嘲笑虛僞的掩飾,支持抗議,頌揚變化。”
——發沒發現?這裡的“爵士樂”完全可以換成新詩二字,毫不違和,而且那就是我夢想中最前衛的自由詩。我曾讀到一本《爵士詩選》,裡面有選一首澳門詩人袁紹珊的〈新奧爾良初夏〉,幾可近矣。它通篇形式都在和一支爵士樂小號呼應和鳴,尤其是後者的三個按鈕:
……在耶利哥城牆,在南方莊園,在東方
拉斯維加斯廣場,
生活留給我三個逃生按鈕——
以蒼茫。
以訕笑。
以輕蔑。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