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簷下的兩家人
家居裝修後,我們把裝箱的書籍搬上書架,一本紀念集展現眼前。封面是我們敬重的梁景棠醫生的肖像,他九十八歲仙逝,離今已十多年了。仔細翻閱內文,他的音容笑貌及兩個家庭的往事,又重現心頭。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父母親帶領我們全家移居廣州。經人介紹,入住位於珠江邊的一間磚瓦房。此屋我們一住就十多年,期間得到同住一屋的梁景棠醫生,以及他的家人許多包容和照顧。
這是一間很有年頭的三層房子。樓下是梁醫生的診所,也是全屋進出的通道;二樓是梁醫生一家的房間,房裡房外有幾張床;三樓後半截是我們的住處——是個大通鋪,床邊還有個放了煤爐的“廚房”,但是沒有排水渠,更沒有自來水。
記得當年從診所進屋的情形:那是個二十平方米的廳堂,右面放着些候診者坐的椅子,左面有張書桌,是梁醫生診病的地方。梁醫生待人和氣,高鼻樑上架着副眼鏡,儒雅的臉上總帶着微笑。他在一個診所上班,在家時也為上門的病者看病。
我們家人多,光是孩子就有七個,從幾歲到上小學、初中的都有。為了減少對梁醫生一家的影響,入住初期父母親曾叮囑我們:樓板、樓梯都用木板搭建,行走時很響,我們走路和上下樓梯腳步都要輕。大家很聽話,起初盡量減少進出,走路也近乎躡手躡腳。但不久警惕便逐漸鬆弛下來,重現本能的蹦跳,進出有時還像百米衝刺。
其實,梁醫生一家和我們一樣,也有七個孩子。我們四男三女,他們也是四男三女,而且年齡相仿,上學的年級也差不多。但他們比我們懂事得多。放學回家不是做家務,就是以床沿當桌子,坐在小矮凳上溫習或做功課,哥姐還指導弟妹學習。
不知是貪玩還是甚麼,我們放學回家少有一起複習、做功課的情形。我們做家務和學習都是“獨立自主”的。大人少管我們,兄弟姐妹更誰也不管誰。但記得有一次,忘了是誰期末成績不好,父親一氣之下,把在家的兄弟姐妹都叫了過來,先拿我們和梁醫生大女兒的優異成績作比較,然後說了些讀書不成三大害之類的話,還問我們將來打算怎麼樣,大家都面面相覷。
在我們心中,梁醫生是對我們特別有恩的人。七個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有誰沒有過感冒發燒或其他不適?何況老大、老三一年不知多少次皮膚過敏,老七經常哮喘發作……。每次都是梁醫生給治好,而且分文不取。
如果說,我們應該感激梁醫生長期對我們在健康方面的關照,我們還應該感謝他和太太的言傳身教,成功培養了一眾品格良好的子女。正是他們,成為我們父母要我們學習的榜樣。
珠江橫穿廣州,南岸一望無際都是泥灘。眾多靠擺渡、運輸、撈捕魚蝦維生的小艇,拖家帶口扎堆停靠在鰲洲碼頭至海珠橋一帶。如果說那時的廣州市民都很窮,被稱為“蜑家”的水上人更窮得叮噹響。他們有病要看醫生,來江邊梁醫生住處求診,幾乎是不二的選擇。對於特別貧困者,梁醫生常說:“治病要緊,費用方便時再給吧。”有人游泳遇溺昏迷,梁醫生便是岸上的主要施救者之一。就這樣,梁醫生的醫術、醫德在區內廣為傳播。而與梁醫生同住一屋的我們,夜半三更被求診者敲門吵醒也是常事。
說起兩家的孩子,雖然人數眾多,又蝸居侷促的小屋內,卻彼此融洽相處,從來沒有發生過不愉快的事。但十分遺憾的是,我們的某些做法,曾讓我們感恩的梁醫生一家的生活受到嚴重干擾。
事緣二、三樓都沒有自來水,我們做飯只能在三樓,所以每天都必須到樓下用木桶取水再運上來。為一家人餬口,父母親沒日沒夜地工作,大多運水的工作就只能由孩子們擔當。但桶子大,孩子小,上三樓的樓梯既窄又陡,由兩個孩子一前一後用小扁擔抬是較好的方法。
這種運水方式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就意識到可能會有水桶傾倒的意外。但苦於別無他法,兩孩抬一桶水的做法一直沿用下來。結果真的發生了幾次水桶傾倒的事件。都是與腳步不穩,或肩上的扁擔滑落有關。當水桶的水部分或全部傾出,梁醫生一家的房間瞬間就如大雨傾盆,幾張床都會被淋濕。而梁家小弟的床位於樓梯正下方,每次被淋得最嚴重,他無奈嘆息:“今晚我沒床睡覺了。”梁醫生夫婦聽到後總是勸說:“人家也是不想的。”雖然每次事故發生後,我們馬上全家出動為被淋濕的床一再清理。我們在清理時,心裡也在懊悔自己的不小心。更希望小弟狠狠罵我們幾句,或許心裡好受些。
繼水桶傾倒事件之後,其實還有更難堪的一次: 上文說過三樓沒有排水渠,很艱難抬上來的水,用過後還要點滴收集在一個污水桶內,每夠大半桶就要抬到樓下傾倒。但一次很不幸,竟讓髒水傾倒在樓梯上。原因是以為堅韌無比的繩子用得太久,它斷了!
這回已沒聽見梁家小弟的嘆息,而我們負責抬髒水的弟妹——哭了。
文/圖:曾國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