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楊婕的前主編
有一年評審中山大學西子灣散文獎,到了會場訝然驚呼:“徐禎苓、楊婕……”套用楊婕的暢銷書《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她們都是我的前作者,而且這個“前”字,非常有歷史。
她們在文學上早熟,大學時代就勤於筆耕,我在評審場上常常閱讀她們作品,同時也是《幼獅文藝》中“Youth Show”作者。楊婕且多次協助採訪,筆意流暢,但又深知節制,融合作者個性跟閱讀通性,《幼獅文藝》六十周年慶專訪瘂弦大任,便託付她完成了。二〇二四年底,《文訊》雜誌辦理九〇後新世代作家觀察,楊婕恰在名單中,對比名單中其餘作家,楊婕顯得資深,是因為出道甚早。
《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全書四輯、共三十多篇作品中,我最有感是〈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因為孤單、崇拜,楊婕交往了讀博士班的控制狂男友,從內文判斷,這約莫是個把愛跟恨都極大化、且極端化的人。愛恨兩頭,小楊婕必然難以摸索男人何以長做“黑白郎君”、“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男人是唯一標竿,也是高高在上的獨裁者。男友是不世出之才子,因而也不室出,尋常的上街購物竟然得苦苦哀求。
楊婕的“被獨裁時期”,我恰巧邀請她幫忙採訪,她出現後旋東張西望,鬼祟如長江一號,我狐疑她有第三隻眼能見靈異,“不、不,我只是在看,男朋友有沒有跟蹤過來……”
在愛情位置上,才貌兼具的楊婕矮人不只一個頭,像魔戒佛羅多,被戲稱做“半身人”。這在追溯小學時代、寫同儕認同的〈愛的教育〉有了淵藪,說她的同學佑知道恨,但她只知道忍,又說“被他們喜歡,我應該也能,重新喜歡自己一點點吧”。兩性位階傾斜,愛情的左右手遂一大一小,楊婕必須得有勇氣,才能裁開制約的繭,這便接續到輯一“孩子”,陳述幾名高中生的故事,揭露體制的束縛,“自由”兩個字躍然紙面。為人“師”後,與青春一起徬徨、歡笑,且在群體中發現個體,“高中生”不是一個概念,“月兒彎彎照九州”,每一個人都是彎的。楊婕至此,頗有“截彎取直”的意思了,在如許的遭遇與傷害以後。
每一個前女友都會帶來生命回饋,尤其他們很彎,自個兒也陪着一起彎,髮夾彎距離遠,彎道的兩端卻很近,愛與不愛也是。楊婕採單兵策略,一條路接一所客棧,行文明朗外,兼具幽默與詩意,〈地老天荒的愛情〉受困電梯,毫不介意地自爆糗事;〈第一個朋友〉調侃自己“從小就是卑鄙的孩子”;〈時間情書〉結語“你擁擠的眼底,會突然被一塊溫柔安靜、不知名的綠意佔據”,〈海邊與賽馬節〉“卡車繼續往前開。大漠孤煙直。天空都吹散了,沒有落日”。
楊婕的散文集《房間》迷離、孤獨,以及帶點曲抝、斷裂,從“房間”到“前女友”,恰似走出房間到人間,表現陰暗與陽光兩種色澤。
年輕世代對生活都很有安排,楊婕跟禎苓評審過後,都各自尋訪他處,中山大學雖是我的母校,眼前西子灣潮起潮落,竟無心多看,同時也憬然發現,我成為她們的“前主編”,再也無法邀稿或者委託採訪。坐在北返的高鐵上,才意識到帶着楊婕的贈品,一份她覺得好吃、特地多帶的爆漿小包子。我仔細讀了料理說明“完成以後,它的內餡將如岩漿般融化……”。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