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覺醒萬世流芳 家人離散千里尋覓
“花旦王”芳艷芬於一九五三年自組新艷陽劇團,每部戲都是為她度身而做;她又創辦植利影業公司,製作自己主演的電影。她認定只有通過劇本的思想力量來影響舞台藝術,才是改革粵劇的最有效方法。同年唐滌生為鴻運劇團創作了《大明英烈傳》,力圖突出作品的歷史感。然而唐氏編劇生涯的重要里程碑,是翌年參與改編新艷陽劇團的《萬世流芳張玉喬》①;從此他專注於鑽研古代文學和古典戲曲,把元雜劇和明清傳奇改編為粵劇。唐滌生擅用優雅的旋律和瑰美的詞藻,也吸收了各地民間藝術和西方戲劇文化,且賦予這項傳統藝術時代氣息與象徵意義,塑造出任、白的“癡情戲”和芳艷芬的“婦人忍辱負重戲”,使之成為香港粵劇的鮮明主題。
芳艷芬作品所建構的溫柔委婉、賢良忠烈的形象,乃一九五○年代香港婦女的模範。戰後的香港人口急增,百姓生活艱苦,芳艷芬扮演的角色,反映了當時婦女的遭遇和處境,尤其刻劃了她們在沒有男人的日子裡如何自強不息,故成了勞動婦女和年青已婚婦女的情緒寄託及心理投射。其中《萬世流芳張玉喬》是其“婦人忍辱負重戲”的代表作,深具歷史厚度。故事敘述滿清入關,陳子壯在南海九江起義兵,被廣東提督李成棟擊敗,其妾侍張玉喬被李成棟娶為妾後,終日愁眉深鎖,當成棟得知玉喬在看劇期間,因見到明朝衣冠威儀而笑,玉喬便施計令成棟穿上明朝衣冠,來博紅顏一笑,乘機慫恿他率軍起義,更不惜以死相諫。其後芳艷芬在唐滌生編撰的《漢女貞忠傳》,再次飾演為國為家的奇女子。
唐滌生擅於塑造具反抗精神的女性,其創作思路是否跟內地的婦女解放運動思潮不謀而合?其筆下角色有否與光藝創業作《胭脂虎》(一九五五年)的名妓蘭枝(紅線女飾)的復仇之路心照不宣?同期紫羅蓮主演的中聯電影《牆》(一九五六年),或由她自編自導自演自監的《馬來亞之戀》(一九五四年),則各師各法彰顯女權意識——女性不但打工幫補家計,跟丈夫平起平坐,更可像男性一樣,投身南洋華僑教育的偉大事業。那時武俠片如羅艷卿主演的《女俠俞金鳳》(一九五六年)、于素秋主演的《女俠響尾追魂鏢》(一九五六年)和《女俠紅蝴蝶》(一九五七年)、鄧碧雲主演的《胭脂馬三鬥黃飛鴻》(一九五七年)、鄔麗珠主演的《永春三娘與洪熙官》(一九五六年)和《黃飛鴻夫妻除三害》(一九五八年)等,都表現出女性覺醒後的自主自信。
與此同時,唐滌生已為仙鳳鳴劇團創作出歷史感與現代性兼具的《帝女花》、《紫釵記》和《再世紅梅記》等。唐氏在一九五八年的《九天玄女》裡,以戰爭女神九天玄女作為冷霜蟬(白雪仙飾)的本神,表現了悲壯的反抗意志。這種非傳統的女性形象,跟當時香港女性的社會地位逐漸提高息息相關。由於女性的自我意識日增,開始表達意願,主動爭取幸福;勇敢、自主的霜蟬,實為不少現代女性的寫照。至於劇中愛侶分散和千里尋覓的戲碼,則展現了香港社會的景貌,呼應着民眾的心聲——故鄉久經戰亂摧殘,巿民普遍親歷了離散的經驗,無不渴望家人團聚和好友重逢。難怪唐劇那種國破家亡、烽火遍地的氛圍,如此觸動人心、激起共鳴。
有學者認為,對唐滌生創作有深刻啟發的“第十位繆思”,正是他曾被戰亂、生離死別所洗禮,又在戰後的香港享有高度的創作自由。②微妙在於,其時同一位“繆思”也在影響着梁羽生、金庸和蹄風這一批新派武俠小說作者的書寫歷程。一九五八年,粵劇電影產量進入歷史巔峰,《萬世流芳張玉喬》被龍圖拍成電影,女主角換作鄧碧雲。同年更是粵語武俠片的歷史分水嶺,這年李化與邵柏年創立峨嵋影片公司,創業作由胡鵬操刀,把金庸正在《香港商報》連載的《射鵰英雄傳》搬上銀幕。唐劇那種“婦人忍辱負重戲”和歷史傳奇,竟然出現在楊康(林蛟飾)之母包惜弱(梅綺飾)的故事裡,只是這名認賊作父的兒子,成了民族主義視野下的“反面教材”。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二十六)
令狐昭
註釋:
①本由簡又文教授編寫,糅合歷史與文學。
②陳守仁:《唐滌生創作傳奇》,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二○一六年七月一日,第一百二十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