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與抬頭

劉姓小主管跟我同年。大學畢業於廣電科系，入行早，加上台灣“正常”男性，都需要服兵役兩年，猶如賽跑場上，女孩們蹲踞起跑線，男孩們則被趕到場外，聽到大會鳴槍起跑時，必須忍住想跑的念頭，直到女孩們都已經跑了兩圈，才能跑進場內。

當我以“新鮮人”姿態就任綜藝節目編劇時，她已經成為我上司。她留一頭長髮，劉海部分挑染，幾道菊花顏色細髮垂落腮幫子時，嫵媚動人。低頭振筆疾書是她最美的姿態，但任何一件工作都不可能老是低頭面對自己，更需要抬頭應對他人。

她抬頭看我的第一眼，有老虎殺氣，“小吳，找一個醫生問問，這張X光片有沒有造假？”觀眾寄來一張片子，要參加一個談鬼的節目，上頭附了便箋，“記得倒過來看，會看到鬼。”我依照指示，倒看胸腔X光片，一股陰森趕上來，竟成了一張骷髏頭。觀眾補充，他懷疑被附身，導致久病不癒。

我有幾種不爽，一是她先起跑，勝之不武，再是未必年長於我，卻喊我小吳，最後是，怎麼辦，我上哪裡找醫生驗證？

還好公司中不乏找機會表現的人，負責道具組的小峰午餐時，很快警覺到我神色有異，他說簡單，不久後立即給我各大醫院胸腔內科醫生電話。小峰表情流糖，一副討好模樣，我漸漸知道我儘管是編劇菜鳥，無形的位階上遠勝東奔西跑、張羅道具的道具組。

那年頭能上綜藝節目機會稀有，何況是數一數二的龍頭綜藝，我很快找到醫生到公司解釋，“每一個人的胸腔X光片，倒放時，都長成骷髏模樣。”英挺醫生戴眼鏡、着醫生袍，上節目解釋，錄影後他握手答謝的竟然不是劉姓小主管，而是張姓公關。

小峰再度為我解謎，“因為上節目的通告，都是公關組負責的……”很可能張姓公關跟醫生手一握，就獲得優惠體檢的機會，但做牛做馬的根本另有其人。小主管不介意，她熱愛這個行業，創意發想不斷，而且具體實踐，人生路上還能有更幸福的事嗎？

小主管美歸美，但瘦削，顴骨外露、搭配蛇一般銳利眼神，在一場規劃反毒演唱會，該邀請誰、誰該打頭陣，跟製作人、也就是老闆槓上了。她分給每個人她低頭苦思的節目流程，動靜之間、大牌小牌之間，都談出一番道理來，甚至把燈光變化、鏡頭動線都考慮上了，只是忘記她抬頭時，氣勢有低音鼓跟貝斯助陣，轟得製作人頭昏腦脹，“好、好，我再想想……”製作人深知公司不能沒有這號人物，但真正執行起來時，小主管的建言已經比西北更偏西北。

綜藝團隊厲害，節目進行時雖然小有瑕疵，但那是內行人的事，小主管不停嘆氣，又想盡辦法補足缺陷，我不敢告訴她，製作人與公關有一回聊得忘形，接了電話時忘記我在一旁，“好、好，就聽你的……不用不用，謝謝謝謝。”不管我再怎麼菜，都能聽出“暗盤”。製作人掛了電話，臉上兀自掛着笑，盯見我在一旁，立即冷凍笑意，嚕嚕嘴，“小吳，你出去一下。”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