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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10日
第C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看凡中先生“畫圈”

《渾不似舊家園》

看凡中先生“畫圈”

——《渾不似舊家園》序

畫圈,中國人的事兒,初起試官評甲乙,朱墨旌別其旁,名曰圈點;後來,塾師在學生文稿上也圈點,用來標出值得注意的語句,但真意如何,得猜。文即人。晉人殷浩在空中指劃,刻意讓人猜,民初大武生楊小樓出場,有時頭一低便出去了,無有什麼做派,若猜,散原詩:“昏昏一夢更何事,落落相看有數賢”之謂。我和戲劇評論家穆凡中先生相識二十多年,他也有自己的“圈”,不妨猜。

凡中先生原是建築師,墨子之徒也。“墨”可能不是姓,或指丈量和標記木材所用的煙黑,從事版築的。墨不離文,皆手藝也。墨子自能文。自一九八八年起,穆先生便在報上開始發表戲劇文評,嗣後一發不可收,篇什百數,陸續結集成《澳門戲劇過眼錄》等多種集子。澳門固有各種戲,但據拙眼所及,這個文化貧瘠的小島可從未有人做過如此豐盛的戲劇評論,乃讓“我城”中隱而不見之“文化”一面變得清晰可親;“我城”不僅緣他增色,西方文評界有謂,評論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建造,與“作品”並轡而行,絕不可謂之簾根檻角!

如果我僅僅是一個報刋讀者,那麼,這個“圈兒”可以到此視為看足了。但前人學詩,更有所謂“過圈”之法,即取老師已加圈點之本用另一本照抄,圈點數目須一如原本。點,多表重要處;圈,多是賞會處,照抄一遍,便明瞭老師眼光之所達,從而揣摩進步。我呢,素無自創之明,幸而也着了一回“過圈”之癮。事緣我忝列《中國戲曲志·澳門卷》等四卷志書的主編,而特約編審之一正好是穆凡中先生。書由二○一二年起到二○一九年,編了七年。每回編輯會議,必見他有備而來,筆記本伺候:駁問某一語詞來源如何、出現多少次、某內容字數多少合適、某頁數某行某詞的尺寸宜作如何改動……。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見解,但不能不先承受到它的“建築”份量。若以為此氣凌人前,錯。記得某回評審,多位內地評審專家對我們卷首“綜述”某尋常小節提出甚多意見,出乎意料,同寅不禁相望錯愕,爭辯遂開,已煩將躁。恰在此時,穆先生悄悄寫下一小紙片遞給“綜述”執筆者、副主編程美寶教授,兩句話:“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美寶閱後,豁然開朗,一一冷靜應對了。看官,這是什麼圈呢?瞧,兀那公瑾,旋翎起舞,一圈一圈,吃緊處忽來一招“鳳擺尾”,翎尾果然就擊中了“準地方”!那是中原邊鄙之别,呵呵!墨子曰:知,材也;接也;明也,講的是知識三要素:認知的官能,與知識客體的聯繫,反思。若認真“過圈”,穆先生的引語就是這三要素的“形象思維”版,一分不少。程美寶教授後來把這小紙條貼在香港城市大學自己的辦公室白板上。

編書七年,其間,有另一事似也值得一記。二○○四年七月初,白先勇先生攜青春版《牡丹亭》在香港演出,受到熱烈歡迎。但之後,有京崑行家在《澳門日報 · 副刊》發表了嚴厲的批評。此前,我恰與白先勇老師有過一夜長談,因此,也毫不猶豫地將這篇文章寄給白老師作為參考,並附上自己一點意見,摘要如下:

“文章的內容有我同意的,也有我不同意的。崑曲存亡,要在實幹二字,陳義太高何益?近讀王德威先生發表在《萬象》雜誌上的文章,認為搶救京劇,當從培養fans着手。fans是水,名角是魚。我深覺先生製作之青春版《牡丹亭》,實與此議不謀而合。粵劇戲班《雛鳳鳴》……不僅由任、白精工培養出(龍劍笙、梅雪詩)這兩個偶像,……也培養起一整代當時年青如今約五十來歲的粵劇fans;龍、梅亦在這股活水中追尋到藝術的更高層次(無班演出何來砥礪?)……從這個角度看,藝術上縱有錯也是對的。”

這件事,我也原原本本地寫信向穆凡中先生報告了。果然,小叩大鳴,一兩日後穆先生就洋洋灑灑地寫下了兩千多字的回信,並表示內容可轉白先生,但不便公開發表。我遵命。時過十數年,文章的意義未失,穆老明見不宜埋沒,今斗膽摘錄公開如下:

賚來台諭,有些感想,就某君文章說點看法:

我在二○○三年崑曲國際研討會上談了“破壞”的觀點,也舉了點“破壞”傳統的例子……《牡丹亭》從問世到如今近五百年,也是不斷被“破壞”的,“破壞”的表現就是對《牡丹亭》的改編。……應該特別強調的一點,“改本”對《牡》的流傳和繼承是有功的,如今舞台上演出的一些動作還是那些“改本”創作的哩。……部分場次如《春香鬧學》,《拾畫叫畫》成了經典折子,流傳到今。……這就是我所說的“破壞”。

說到某君對白先勇“青春版”的評價了。我總的印象是:說理成份不多,……最缺乏客觀態度的批評是“‘眾花神’東洋附體”那段,說眾花神大演“東洋治喪扶靈出殯”,……我沒看過演出,但我卻看到過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許倬雲對“眾花神”一折的評價:“舞台以靜素雅致為主調,有別於以往的喧鬧,是很好的發展方向,尤其是花神和夢神的服裝與動作,彷彿帶有古楚國神秘的氛圍。長幡是楚器上的圖像,襯托出古代幽魅的味道,與崑曲的精緻幽雅可說是相得益彰。長幡的揮舞,象徵着陰陽調和。杜麗娘死時以一片紅幡預示未來的重逢團圓都具有豐富的意涵……”不同的文化層次,不同的審美趣味,自然有不同的結論,誰也說服不了誰。但有一點,許倬雲這段話說得有根據,有根據才令人信服。……

對照而圈,所提恰是我未發明之處。想來穆先生那圈一如名太極拳師曹樹偉說的太極拳圓圈,不是平面的,是一個由幾個不同角度的圈運動組成的立體圈。而“有根據才令人信服”一語乃恰如太極拳論所謂“立身須中正安舒,支撐八面”,此又恰是凡中丈立身行文之定格。

戲曲藝術,視聽之娱,但在中國,卻也在“教化”之列。我少年時晚上每追聽陳湛銓先生在香港電台上作的“國學講座”,他講過柳永的一闋《鶴沖天》,印刻於我,至今琅琅成誦——宋詞原是以“聽”的方式向人們敞開的,初不論士子俗民。淺斟低唱的柳七郎,也許是通過音樂而學會他原本不懂的感受方式,更有可能因此而陡然地改變了他原以為理所當然的仕宦人生(“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凡中丈之於戲曲,或與柳永同概,都有可能是通過音樂而學會或豐富了他對人生的感受方式。“方式”,語淺而意深——原始人可以帶你輕易走過一條複雜多變的河流,但你要他給你一條“航線”的示意圖(形式、符號),辦不到,因為他還不曉得怎樣由一個具體空間引出一種框架式的形態。建築,由房屋始,是人類創造的自己的“空間”,但那就如巢之於蜂吧。但蘇珊朗格說得好,建房子還不過是建築師的“小學”而已;若能由實用的、一個具體呈現的人類環境“房子”晉升為一種人文主義的符號、一個有意味的形式,那是長路,抵此乃可以和蜂巢分手,成功為一種人生的藝術。凡中先生不再造房子之後,建他自己的文字“橫店”去了。一個人,由求生而求勝,是生命強度的真正溢出,像極了太極拳那種“掤”勁,向上、向外、向四面八方而去,“挨着何處何處擊”。俞振飛晚年在授藝岳美緹時感言:他越來越覺得舞台上就是要有一圈一圈的圓勁。有是哉!穆凡中先生恰好以其蓄養和個性擠出了靈府中的真知,彼已逝但未妨說也生活在未來,蓋彼人彼刻與他人他世的相聯仍存在,這正是一個人所謂“抱負”的好去處吧。

沈秉和

2023-05-10 沈秉和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62032.html 1 看凡中先生“畫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