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亂
大寒前後,中國北方大地還籠罩在一片蕭瑟、凜冽的深冬氣氛中。此時,“聊贈一枝春”的江南最是風雅,在莽莽北原踏雪尋梅也不失浪漫。梅花,這早春的信使,冰雪之中的女王,總是在最寒冷的時節慰藉着人們的心;它不僅被中國人視為“百花之首”,還在無數朝代的流轉中將她賦予了人格化的情思,她是君子之花,是高潔、堅強、忠貞的象徵。
古人賞梅,不僅讚嘆自然的造化、生命的堅韌,更是將梅視為知己旅伴,是人生中熨帖的際遇和相逢。曾在杭州寄身的白居易,“三年悶悶在余杭,曾與梅花醉幾場”,梅花是他身世浮沉中的知己;“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欹窗前,寒梅着花未?”王維的梅花是人在異鄉時的一段柔腸、一份牽掛;人稱“梅妻鶴子”的北宋處士林逋,更是深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隱逸情懷和寂靜之心。原產中國的梅花,就栽培歷史也有三千多年,在這三千多年的光陰裏,它早已不是一株植物的形象在寒風之中獨自綻放,而是一位高士、一位鄰人、一位諍友,與追求高潔志趣的中國文人相伴相隨。
宋代是中國梅花文化發展的一個關鍵時期,宋朝人在賞梅、詠梅、畫梅、與梅交遊等方面都可謂登峰造極,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北宋詠梅第一人蘇軾曾寫下了四十二首關於梅花的詩;近代畫家吳昌碩曾說自己“家傳一本宋朝梅”,指的就是宋伯仁的《梅花譜》。有關梅花的著名典故、詩篇和繪畫,多起源於宋朝。這一時期關於梅花的詩詞、繪畫作品數不勝數,梅花似乎成了宋人表情達意、抒發胸臆、感懷身世最體己最自然的載體,它就是美德、志趣、情操的化身。尤其是 “崇文抑武”的北宋時期,梅花的淡泊清淨暗合了此時人們所推崇的恬淡、穩健、不隨波逐流的人生態度。
宋人筆下的梅花,有“疏疏淡淡,問阿誰、堪比天真顔色”(辛棄疾)的清寂、疏落之美;也有“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陸游)的卓爾不群。這是一個梅花人格化集大成的時期,特別是范成大關於“梅以韻勝,以格高,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的“三貴”之說完全奠定了梅的風韻、風骨、風格三方面的至高標準。在宋代關於梅的繪畫作品中,這“三貴”也體現得淋漓盡致。
單說南宋李唐的《策杖探梅圖》。畫家描繪的是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一隅的賞梅圖。一位淡定的閑者正策杖駐立於村口橋頭,兩棵虬曲、蒼勁的老梅樹從他的身前身後環抱而來,似乎要遮住他頭頂的蒼宇。樹梢上梅花數點,應該還不到梅花最盛的時候,梅枝卻已展示了它俊逸、疏朗的氣勢和風度。不知這位白衣人在這裏站立了多久,是否已有梅瓣隨風落入他的衣襟或是眼前的河流?他是否每日都會來此靜立,探望這兩位老朋友談談心問聲好呢?這是江南情致的小橋流水,也是畫下《采薇圖》、《萬壑松風圖》這樣雄壯、陽剛畫卷的李唐筆下的梅樹。它們是秀麗的,也是堅定有骨的,它們的枝丫在高處形成了一個世界,那是人的精氣神,也是梅的風韻和浙派山水內心的火光。
《策杖探梅圖》所營造的空間感很特別,看似小橋流水通往更廣闊的天地,兩棵梅樹的圍攏之姿和左側的密實村落又形成了一個向內的、相對封閉的空間。梅樹之外的河流、天空、消失的小徑則又增添了隱約的延伸感。這似乎對應着觀梅人的心境,他在橋這頭策杖而立,是否想要跨過橋去,走出梅樹的風景?還是甘於終日與這兩棵梅樹相對,互訴衷腸呢?在靜立中梅花含苞、綻放、翩然而落,多少時日,多少季輪迴,生命的相互教誨和啓示,皆在人心的盤桓和領悟中完成。這是中國古人的自我修煉之術,也是宋人寄情於山水花木的初心。
這也是寫下“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的李煜的梅花,是飄零中故國的影蹤,是離亂中痛楚的回望。那一點點,一株株,開過了世代的更迭,它曾是美人額頭上的妝飾,也是持志如心痛的抱守和安慰。它在衆人心上開落,直到今天,一
留神,我們也是那個策杖橋頭癡癡看
梅的宋人。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