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帕拉吉 怕怕垃圾
人類學的興起,基本上跟殖民時代的興盛所同步,這點是不言而喻的。早期的博物學者、人類學者,以其對殖民地原住民的研究協助殖民者制定管治方略,除了帶有助紂為虐的色彩,當然也是極其政治不正確:所謂的次等人類被當作“博物”之一種加以剖析研究,其風土其習性其信仰,統統變成動物行為一樣的樣本被採集、描述。那時的“人類學”寫作,多少帶有獵奇和居高臨下垂憫的色彩。
在這樣的背景中,一百多年之前,《帕帕拉吉》(Der Papalaqi)一書的橫空出世簡直有時間穿越之嫌——它完全立足於薩摩亞酋長杜亞比的角度、也即波利尼西亞民族的角度,去對前者所見所聞的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歐洲“文明”評頭論足,這豈不是非常革命、非常政治正確的一種“逆權”行為?
因此,《帕帕拉吉》其實是一本反向的人類學著作,是被殖民“野蠻人”對殖民者“文明人”的一次人類學田野調查,並且在一本正經的“分析”中飽含了挑釁和譏諷,可謂機智十足的顛覆性著作。
而我有充足的理由懷疑,這也是一本所謂的“偽書”,就跟《西雅圖酋長宣言》、《黑麋鹿如是說》一樣,所謂的德語譯者埃利希 · 薛曼其實就是作者。而“作偽”的目的也相似,既替身為殖民者的本民族贖罪,亦以此特殊形式發出警示:我們這個世界必須反思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了。
這也許是歐洲作家第一次“去歐洲中心”的換位思考——僅遲於歐洲畫家的第一次:高更所寫的《諾阿諾阿》。杜亞比酋長/埃利希 · 薛曼幾乎是在殖民主義由最強盛開始轉向衰落的時候以毒攻毒,實施了一次反殖民的文學行動。在他的嘴裡,西方所謂文明人被稱為“帕帕拉吉”這樣一個有點像垃圾的名字。
從文體風格上看來,《帕帕拉吉》也很像自斯威夫特《格列佛遊記》以來直到埃利希 · 薛曼同時代人奧匈帝國的卡爾 · 克勞斯(Karl Kraus)所為,屬於憤世嫉俗者最巧妙的攻擊,讓你無從還擊——這是一個你們眼中最落後民族的酋長說的胡言亂語呀,你怎麼當真了呢?
但杜亞比背後,埃利希 · 薛曼非常革命。《帕帕拉吉》一書從人類物質生活的無度追求、精神生活的虛妄等方方面面都加以質疑,有的只是跳出此山中的疏離效果,也許可以理解為文化差異產生的荒謬。但更多的是觸及西方文化本質矛盾的一針見血。
他對拜物主義、消費主義的批判就算沒有馬克思的影響,也夠得上是哲學性質的質疑——一個“土著酋長”點破了我們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浪費人生。在對人生觀的質疑時,他進一步採取了像禪宗對待理性主義的態度。
不過,當今之世還是固執不變的帕帕拉吉佔了大多數。除了在服裝的簡潔上這幾十年帕帕拉吉的時尚學習了薩摩亞人,其他慾望和荒誕基本上還是和這本一百年前的書所總結的沒有多少變化,甚至變本加厲——君不見帕帕拉吉的怪手,早已佈滿了薩摩亞等世外桃源,而且前來購買陽光與海灘的,還有亞洲的帕帕拉吉們,真是更
讓人怕怕。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