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生活在別處
詩歌史上有一條神奇的魚,是美國桂冠詩人伊麗莎白 · 畢肖普的代表作。詩的一頭一尾寫道:
我釣到一條極大的魚
將牠繫在船邊
一半露在水上,我的鈎
鈎住牠的嘴角
牠沒有掙扎
牠一點也沒有掙扎
牠沉甸甸地掛着
受傷而令人尊敬
……
我瞧着,瞧着,
勝利充滿了這租來的小船
在船底漏了油的水面
油花撒開一個彩虹
圍抱了長鏽的機器
桔紅色長鏽的戽斗
太陽曬裂了的坐板,
槳圈掛在鏈子上
還有船舷
一直到一切
都變成
彩虹、彩虹、彩虹!
我把魚放走了。 (鄭敏 譯)
它讓我想起添布頓的電影《大魚奇緣》。完全可以把電影裏的父親愛德華同時代入詩人和這條魚身上,她和它合力創造了一個奇蹟,以必將一死者從自己生命經歷裏所獲得的全部傷害。它對這個虎視眈眈的世界施以無法解釋的魔法:不是讓現實承認自己的超現實,而是直接把現實變成全部的超現實。畢肖普的詩是這樣做的,添布頓的電影也都在嘗試着同樣的魔法。
“他第一次來得早了,第二次卻來得太晚。”《大魚奇緣》裡,小妖女珍妮對前來尋找父親愛德華的秘密的威爾說。這句話令人耿耿,既說出了父親的遺憾,也說出了父親的精彩。而父親的精彩,不在家庭裏,永遠在別處。
也許因為我為父已近十年,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愛德華的角度而不是兒子威爾的角度去看這部電影的,愛德華最偉大的地方就是做自己,不屑於同鄉同學乃至兒子的笑話,永遠在自己的幻夢裏向前衝,哪怕遍體鱗傷,但他完成了自己的傳奇,而不是別人的心靈雞湯。
父親即使吹牛,他也還是超人。從煽情的角度看,《大魚奇緣》大半部分的劇情要引導我們到達的,是這樣一個結論。不過要真的止於此,那就是添布頓的媚俗了。正正是那條最神奇最超現實的大魚提醒着我們,父親的世界不只是吹牛那麼簡單。
愛德華故事裏洞悉生死的女巫和鬼鎮的蘿莉,從兩個方向提示着愛德華和我們作為“必將一死者”,同時也是“向死而生者”。前者預言了愛德華的死亡將是作為魚在永恆之水中,使得他擁有了大無畏的冒險精神——只要他面臨的不是被預言的那種死亡威脅。後者在鬼鎮裏和愛德華結識,因為年齡的差距不可能相戀,後來愛德華找到真愛,再遇到她那就是永恆的遲到,她得以成為愛德華理想世界裏一個永不可及的精靈,同時也是死亡那迷人的一面。
詩人蘭波發明的“生活在別處”,原來不是少年和詩人的專利,詩和遠方也可以是你那個當推銷員的爸爸的另一重人生。如此的話,我們怎能不像父親那樣講完人生最後一個故事,然後隨着大魚游向我們充滿彩虹的新生呢?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