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醫行
身處亞熱帶的嶺南,經常會聽到一個詞“濕氣重”;也就是說長期在氣候濕熱的環境中生活,會導致濕邪侵身,引發頭身困重等各種身體不適症。解救濕氣重哪家強?“老嶺南”們會告誡你要多“飲湯”、少熬夜、多行路。入伏後,各家養身館會大力推薦“艾灸”大法。艾灸,是自遠古人類發明了火之後就伴隨着中國人的一種療法,據說早在石器時代,人們就會使用“灸”法醫治傷病。《莊子 · 盜跖篇》中最早提及了“灸”,“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說明了“灸”在當時就是一種療病或調理身體的手段。而在《詩經 · 采葛》中,我們已經看到了艾草的踪影——“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艾灸大法古而有之,真是一種“長壽”的療法。
唐代的文學家韓愈說,“灸師施艾柱,酷若烈火團”,聽起來古時候的艾灸法好像挺痛苦的,不若今天的艾灸,相對溫和和安全。這種“酷若烈火團”的艾灸情形很難被今人想像,不過在南宋畫家李唐那兒被描摹得活靈活現。現存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村醫圖》,又叫做《艾灸圖》,是描繪當時民間郎中在農村用艾灸的方法給人治病的場面。這是一幅樸素、寫實的風俗畫。郎中行醫的地方很隨意,就是鄉間路邊隨意一處樹蔭底下。一位郎中正弓着腰,手持艾條,表情嚴肅地在病人背後施灸。病人裸露着精瘦的上身,表情誇張而痛苦,嘴巴張大叫喚着,因爲背部的疼痛而欲使勁掙脫。於是,他的手腳都被旁邊的三個人緊緊按住而不能動彈。抓住他胳膊的人面露戚戚同情之色,另兩人正往他的反方向用力,或按或踩,緊緊按住他的身體。一個藥童在郎中身後凝神等候着,準備艾灸結束後給病人貼敷膏藥。
我第一次看《村醫圖》的時候被病人痛苦而近乎變形的表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甚至都沒有留意到郎中手裏正在燃燒的艾條。在這樣一個傳統而原始的行醫過程中,每個人的心理感受是不一樣的。郎中和童子要專心致志利用自己的醫術救病扶傷。病人呢,雖然痛苦得想要掙脫艾灸的炙烤,還是要忍受這個過程,不管是艾灸加重了他本身的病痛還是他的病痛着實深重,都讓人從畫面上體會到一種感同身受的痛楚。另外的三人,應該是病人的家人,他們都試圖幫助病人穩定下來,希望盡快結束治療,讓病人得以康復。每個人的情態、姿勢各異,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他們的心情,這就是李唐此幅《村醫圖》最值得玩味的地方。也足以說明畫家對世俗生活的觀察仔細入微,對人物的心理和當時的狀態揣摩十分到位。
且不說在宋時,就是近現代在鄉間也是求醫難得、行醫條件簡陋。舊時的行走郎中,也就是後世所說的“赤腳醫生”,他們常常肩負着一個人診斷各種疑難雜症的重任,藥物和醫療器具又十分有限。很多病人的痛苦就像《村醫圖》中的患者一樣,能喊叫卻無告,因爲很多時候無法確定他的真實病因和病情,郎中只能依靠行醫的經驗來爲他做有限的治療。行醫的地點很有可能就是路邊開闊的陰涼之處。與其說《村醫圖》是宋時鄉村生活的一個真實截面,毋寧說它是廣大病痛得不到很好救治的人們的縮影,無論古今。畫卷上病人的痛苦是生老病死的自然生命之苦,也是偏遠貧困之苦。
再看《村醫圖》時,我想起了作家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在那廣袤寒冷的東北大地上,人們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搭野台子唱戲……蕭紅詳細地描繪過“跳大神”的場景,包括“大神”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哆嗦問答;看熱鬧的人群又是如何熙熙攘攘。“跳大神”的目的呢?是爲了幫人治病。這當然是民間一種迷信的方式,同時,也可以看出人們在信息極端封閉、醫療條件極端匱乏的情況下求助於神佛的無奈之舉。像《村醫圖》裏的郎中也不是每個村落都有,他可能是行經各個地方,所到之處爲人治病療傷。
蕭紅曾在“跳大神”的現場看到了一種哀傷:“跳到了夜靜時分,要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淒涼。”她是爲人世間那些能救治的或無法救治的病痛,也爲那些在昏暗蒙昧中的生老病死。不知畫家李唐在目睹村醫行醫時是否有這樣的哀傷呢?他會想到無論多少年過去,人們的貧病苦痛其實都是一樣嗎?他會想到,艾灸這種的古老療法依然還在安慰人們嗎?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