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日
開學日的故事,我發現我的記憶與母親重疊:母親有兩個名字,登記在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她外公取的,同時也是中藥香草的名。開學日,老師呼喚她好久,卻始終得不到回應,那是小女孩第一次用這個名字。上學前,她在茅廁門口等着祖父,跟他要五毛錢,祖父始終沒有開門,小女孩踢了門板,氣衝衝地上學去了:她低頭寫字,一個布包從天而降,回頭看到阿公的身影,原來祖父將硬幣包在裡頭,帶來學校給孫女。
母親的開學故事,比我更深刻,於是我將之覆蓋:第一天帶我上學的人是誰呢?爸爸嗎?老師在說些什麼,我已忘光光,卻還是記得窗邊有個高個子男士的影子,爸爸到底什麼時候離開那扇窗呢?記憶的碎片交疊。
那位在台上的姜老師,我記得她的名字,卻不記得她教過我什麼東西,對她難以心存感謝的原因,還有許多這樣的畫面:她時常生氣,拿藤條拍打第一個座位同學的桌子。李慶龍坐在我身後,姜老師時常叫他到台上去,花大半節課抽打他。李同學的眼睛很大,淚珠從不比眼珠子小。他坐在我身後啜泣,哭着上完後半堂課。下課時我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打呢?他笑嘻嘻跟我說:“我就山地人嘛……”
小學的制服總是不合身,過大的制服,等待着尚未來到的時刻。這個世界一定提早為我的成熟做好了準備:如果有那麼一刻,和那件制服有點似樣,當好一個小大人,就會被世界鼓掌。人人相信建立好價值,小孩就不會走偏。但到底是這條路比較容易,還是放下標準化去打開空間這件事,在威權時代真的太難,我們那一代的小孩,始終沒有可以好好奔跑的成長空間。儘管被認為是草莓,一壓就碎,但童年的友伴,大多配合好這件制服,努力成為殷實的人。
我時常回想當初這些成年人們,對小孩子做了些什麼。小孩子又是如何在不同的縫隙裡遊戲與交往,誰撿了世界的糟糠做泥塑,覆蓋在自己身上,成為大人的模樣。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