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數峰無語立斜陽”說起

王禹偁《村行》一詩中，有“數峰無語立斜陽”一句。錢鍾書評論說，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詩人說它們無語並不違反事實，但是同時也彷彿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因此，如果改用正面的說法，例如“數峰畢靜”，就消減了意味。錢鍾書之所以能一眼看出“無語”乃“有語”之反，從而體會出欲語而不語、不語而欲語的妙處，顯然與其長於辯證思維有關。

錢鍾書生前曾對人說，他一生為學，得益於黑格爾、老子的辯證法者甚多。這句話對理解錢鍾書的學術思想實在是一個極重要的提示。以此反觀錢鍾書的學術研究，可以看到，錢鍾書對黑格爾思想、老子哲學都相當關注。如對《老子王弼注》、《管錐編》中有專門闡述，而黑格爾的美學、哲學思想，也屢見於錢著。

老子有“反者道之動”之論，冥契於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錢鍾書對此曾作過比較，他認為，“反者道之動”之“反”字兼“反”意與“返”意，亦即“反之反”意，實際上揭示了事物發展所經歷的正、反、合三個階段，與黑格爾所謂否定之否定，理無二致，因此，老子這五個字可以涵蓋辯證法的要義。 這段論述顯示出錢鍾書對黑格爾、老子辯證法思想，有較為準確的把握。

此外，錢鍾書運用老子的辯證法思想及黑格爾的量變質變說，破解了英國哲學家休謨的因果問題及破我論。

黑格爾曾經斷言中國語文不宜思辨，又自誇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一詞為例，說明德語能夠以相反兩意會於一字。錢鍾書指出，古漢語中的“易”字，兼有“不易”的意思，“亂”字兼有“治”的意思，與德語中“奧伏赫變（aufheben）”一詞兼有“滅絕”與“保存”相反二義相似，從而推翻了黑格爾斷言中國語文不宜思辨的依據。

龔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