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樹
生命樹是《聖經》中記載的一棵樹,在《聖經:創世記》的記載中,和善惡樹一起種在伊甸園,其果實能使人得到永不朽壞的生命。《
創世記》記載狡猾的蛇誘騙無知的夏娃吃分辨善惡樹的果子,說她將會變得如神能知道善惡。
但在吃了分辨善惡樹的果子以後,亞當和夏娃便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創世記》第三章記載:“耶和華神說,那人已經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着。耶和華神便打發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所自出之土。於是把他趕出去了。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基路伯和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劍,要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可見生命樹本來是神的最後籌碼,是一個“區隔”而非“聯繫”。只有它從神學概念回歸到“樹”的本身隱喻當中,才能達成救贖目的。在電影《生命樹》裡,我們可以看到這一點,導演泰倫斯用意識流般的詩意敘事,講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個中產家庭的起落——在一棵漸漸長大的樹的光影之下,控制慾強、好鬥的父親,溫良、夢幻的母親,和敏感的三兄弟成長的點滴。
人和樹一起成長,但樹超然永在,人的成長卻必然伴隨別離、死亡。鄰居玩伴的溺斃不過是開始,三兄弟在墓畔打鬧嬉戲,不知道死神始終在窺視。傑克被送去寄宿學校,故事並沒有中止——而是循環回到電影開始時的死亡訊息之謎,原來十九歲在戰場死去的是他最愛的二弟。
泰倫斯用了非常令人震驚的手段,陳述這種死生的銜接和循環:他在死亡消息擊潰母親之後,拍攝了一段長達十幾分鐘的“創世記”影像。這段堪稱神來之筆的行雲流水般宏觀幻象,描畫了宇宙大爆炸以來直到恐龍與哺乳生命的出現,說是地球歷史的還原,實際上是抒情段落,是詩。
它讓我想起伍爾芙的名作《到燈塔去》,裏面也有這麼長長一章純粹描述歲月變遷、世界草木枯榮,而沒有一個人以及人的痕跡出現——恍然夢覺之時,小說裏的許多人物已經逝去。就像《弗吉尼亞 · 伍爾芙——一個作家的生命歷程》作者林德爾 · 戈登所言:“‘時過境遷’部分以非人化視角觀看季節的循環,在令人震驚的隨意性括號裏抹殺掉了可愛的人物拉姆齊夫人、普魯和安德魯,這是造物者自身的角度。”
電影也在剎那間提醒造物者角度的存在,這是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恍然驚悟的造物者。而窗外,與她、與死亡的消息並存的,是依然舒展、不吝嗇其光影的大樹叢叢。
“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我腦海中油然而憶起這句詩,也應該是導演痛苦的追問。詩句出自宋代詞人姜夔的《長亭怨慢 · 漸吹盡》,是對庾信名篇《枯樹賦》裏的名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一種反寫。同時又包含了李商隱“一樹碧無情”的意思。
這裏的“無情”,我願意取佛經裏“無情”的意義:沒有情識活動的礦植物,如山河大地及草木等是;又是道家“相忘於江湖”、道教徒詩人李白“永結無情遊”的境界。然後在這無情天地之間,我們是有情眾生,從我們對彼此的珍惜中覺悟“緣”的存在,然後恍然發現草木有情,只不過它們的情更深廣遼闊。
電影裏,樹和人一起長大,而樹留下來、人走了——但人真的走了嗎?還是他根本就是這有機體的一部分,因而永存?生命之樹也許並不被隔絕在伊甸園之內,而是在我們身邊、在我們身內。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