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合空腹閱讀的書
——《生活的古早味》
生活中要愛上點什麽,人生才不至於迷失。如果你是一個寫作者,用文字來創造一個斑斕的烹飪世界,時光也不會淡忘那些文字的味蕾。古今中外,正是作家、詩人的書寫,才讓飲食文化燦若繁星。袁枚的《隨園食單》、梁實秋的《湯包》、汪曾祺的《豆腐》、白先勇的《少小離家老大回:我的尋根記》、郁達夫的《飲食男女在福州》、蘇青的《談寧波人的吃》等等,都是美食佳作。而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村上龍的《孤獨的美食家》、莫泊桑的《羊脂球》,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回憶》……這些外國作家的作品,更是風靡世界,他們不經意間,把色香俱全的美食故事留在人間。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美食記憶。眼下,《生活的古早味——澳門作家的味蕾》這本書,由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出版,讓我們看到澳門三十一位作家的飲食風雲。食色,性也。他們首先是飲食男女,之後才是作家,如此才有味道驅動出來的斑斕文字。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說:唯有氣味彌亘。味道承載着一切,它是記憶的秘密和慾望的過程。
張愛玲說過:“報刊上談吃的文字很多,也從來不嫌多。中國人好吃,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爲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生活的古早味》的主編、作家穆欣欣說,澳門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爲“創意城市美食之都”,澳門作家有必要去講好澳門美食故事。於是乎,澳門作家把自己的“吃技”和盤托出,端出澳門這道花樣百出的菜,端出別樣的生活藝術。
粵港澳在同一個灣區,語言與飲食都是共通的。閱讀這本書,我生出許多共鳴。讀李烈聲的〈澳門鹹魚的誘惑〉,“黃昏時候,斜陽西下,海皮一帶,晚風一吹,一陣陣的鹹魚香味隨風飄來”,我聞出箇中味道。味道是每個人心中固守的鄉愁。何以解憂,唯有美食,唯有少年時代海邊儲存的生活美味。
童年味道幾乎是這本書共有的書寫。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澳門藝術家王禎寶,說他八九歲喜歡的粥與糖水,那是澳門獨得風流的時光。作家穆欣欣在她的散文裡也談到王禎寶所寫的東南亞華僑帶來澳門的“喳喳”。在王禎寶沒有寫到的地方,穆欣欣倒是寫得更爲細膩,入情入味,並把它定義爲澳門地道的産品。可見,小城澳門有什麽美味,自然而然成爲作家們共同的回憶。
油角、煎堆、蝦片、紅豆餅、鹹肉粽等都是澳門時間深處的尋常食物。正是尋常,所以保有溫度,作家們不約而同寫到這些美物。“角仔的邊沿要摺成花邊,一摺叠一摺,距離要均等……外婆的角仔包得飽滿,皮酥餡香”,這是水月外婆的角仔;“要選取新鮮的小蝦或鮫魚,剁碎後加入雞蛋、水和鹽調和攪拌成漿狀,再加薯粉搓勻至結實,捏成圓筒條形,再放進沸水中煮熟,然後取出切成薄片”,林韻妮把母親製作蝦片的過程嫻熟寫出來;“吃第一口,會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坐着包粽子的場景”,林玉鳳的記錄滿是親情……看得出來,他們的書寫都伴隨着無盡的思念和愛意,那裡有他們在尋常日子尋到人生真實歸宿的一份從容淡定。不過,讓我感動的倒不是她們樸實的文字,而是她們無意之間傳承了一種儀式。我們飲食中的諸多傳統方式,從勞作到烹飪,很多都已遺失了。所謂“味道”,這個詞是連在一起的,現在我們知其“味”的多,知其“道”的就是少之又少。“父母對子女言傳身教中很重要的一條,是不管到了什麽時候都要好好吃飯。”穆欣欣所說的話其實已包含了這份深情,就是食物背後的愛,就像太皮在〈內疚的菠蘿蜜〉一文中,通過食物來反省自身。人生之“味”要靠“道”來悟,而愛是其中最大的力量。一個人一輩子如能做到用愛來咀嚼人生之味,生活之“道”總會在眼前敞開。一如黃文輝說的:“一個地方,能給人溫飽,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澳門就是這麽一個美食之都了。”
我們熱愛美好事物時,才真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人和食物的關係,千絲萬縷。不過,讀這本書時,看不到澳門手信的影子。澳門手信有自己的老字號,在華人世界裡聞名,比如杏仁餅、雞仔餅、老婆餅、葡撻都非常受歡迎,但在澳門作家筆下,鮮有人提及。寫作之於作家是一種方程式的片段。生活存在不同的觀察方式,也有視而不見的時候,比如此作家不喝酒,也就少見美酒之文了。也許作家只留意到自己所習慣看到的事物。
入鄉未必隨俗。相對於土生土長的澳門作家,移民來澳門的,他們的印記裡還是家鄉的味道。川井深一的台灣虱目魚,谷雨的西安蜜麻托、李莊的東北餃子、初歌今的魯菜、穆凡中的北京窩窩頭,雙飛燕的上海泡飯等。對於作家來說,童年幾乎就是全部,所有的味道都是童年之心。他們的文章雖是這麽寫,但人還是爲自己所處的文化所塑造,一個人與一座城市匯合的捷徑,還是始於美酒佳餚來滋養。心安之處即吾鄉。這份安下來的心,就在於天長地久的食物安慰。
每一代人的美食記憶點是不同的。時間磨礪着人的舌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吃相。一些年輕的澳門作家,他們好味、好友、好遊,自然筆下的澳門飲食記憶就帶着時間的印跡,像滾湯一樣翻騰着生猛的青春。八○後的袁紹珊喜歡飛機餐或煲仔飯;寫小說的太皮對母親煮的雞湯尤爲深刻,而陸奧雷選擇了茶餐廳和日式咖啡店;賀綾聲對沸騰的羊腩煲有興趣……年輕一代作家的飲食記憶在移動,就像澳門這座城市不時發生的變化。我常去澳門出差,多位澳門詩人盡地主之誼,請我吃葡國菜、東南亞風味、日本料理、韓式烤肉什麽的,心想,這批年輕作家,他們追的是時尚趕的是潮流,已經不像老作家吳淑鈿在〈古早味之樂〉裡的感慨:“我們不懂也從不考究箇中食材爲何,吃的本相,也是舊時生命的本相,只圖簡單美好,沒有甘味以外的枝節,也沒有食療的關注。”吳先生所描述的是個人的性情,但留下的是澳門人的故事。那是一個樸素的年代,不像內地一九四二年的大饑荒,那時澳門雖窮,但還是波瀾不驚,所以後來吳先生說:“可真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雞有雞味,魚有魚鮮”,那些既古且早的菜都是原鄉客記憶裡永不更改的味道了。 在讀《生活的古早味——澳門作家的味蕾》之際,正是廣州疫情爆發之時,我所在的小區被封閉管理,物資奇缺起來,也罷,有時間讀書。我是餓着肚子讀完此書,書裡面活色生香的描寫,讓你流口水,文字背後的味道迅速打開你的味蕾,曾經的澳門美食記憶和情感就被喚醒,甚至可以畫餅充飢了。這一奇妙體驗讓我發現,原來這本書更適宜空腹閱讀。
作爲美食之書,這本在裝幀設計上很雅致,但有一個詫異就是全書沒有土生葡萄牙人寫澳門美食的文章。九十年代,我去澳門,除了對澳門的建築、馬路、街市印象深刻外,澳門的葡國菜讓我難以忘懷。聊以安慰的是,翻到林中英文字裡浮現出葡國菜的影子,聞到葡國菜舊時的香氣,她說:“年輕人無法體會我們竟把仍是普通的葡餐當作天下第一品。”民以食爲天,人間風味終是吃江湖,也就不分東西方了。葡國菜始終是澳門文化的一部分,他們想着如何改良融入這片土地。“食物是一個多麽會說故事的媒介”,貞婭說:“每在葡式餐廳裡吃到炸馬介休球,吃到薯仔蔬菜湯之類的葡國菜,我就會想起我的鄰居老太太阿喳和她的女主人、土生葡人莉蒂婭”,食物的物語在每個人身上安裝了密碼,而美味是打開各自密碼的鑰匙。一座城市的飲食選擇,其實是城市風格的表現。對於葡國菜的食材及由人帶來的美好記憶就這樣交替着出現,就像我在澳門吃了葡國菜之後有機會去里斯本,再吃他們正宗的葡國菜,交織出不同的情感。說到底,飲食除了廚神的技藝之外,糾纏不清的是其背後的文化,就像貞婭說的:“它讓我不僅僅記下了食物,也記下了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場景和那些人生中從身邊走過的給了我們溫暖的人和事。”
食物可以看作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就像沒有溫飽的年代,吃飽了才有安全感。人生其實是圍着菜單旋轉的過程,有什麽樣的食單就有什麽樣的人生,有什麽樣的食單就有什麽樣的城市。“一日三餐,看似日常普通,但滿足的不僅僅是我們的口腹之慾,也與我的性格、情懷、審美,甚至人性有關”,詩人姚風尋覓的還是浸透人間煙火的心,還有美食背後真實的熱愛。對於澳門來說,《生活的古早味——澳門作家的味蕾》一書,它記錄的不止於飲食,還有澳門往事,澳門的前世今生。澳門味道自然也是澳門城市文化的符號,唯有使身心靈得到滿足的澳門味道才能稱之爲珍饈之美,才有靈魂的搖曳。
黃禮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