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不斷魂
對於“清明時節雨紛紛……”那首詩,我有不一樣的讀解。我覺得詩裡的雨,就是我們思念的鬼魂們,牧童遙指的杏花村的酒家,就是生者學習死的臨時學堂。
本來每年的這些天,我就要從香港出發,坐四小時長途客車回我粵西的家鄉,給我奶奶、外公外婆掃墓。我遠道回鄉,就想在祖輩的墳前說一句:我來看你們了。縱然不知道他們的靈魂是以什麼形式存在,但我知道他們依然在、依然用眷愛的眼神俯瞰着塵世中碌碌的我,子曰:“敬神,如神在。”神在不在、怎麼在?不要緊,我們起碼可以保證活着的人還有着敬愛之心。
不只是祖輩,我也習慣在異國他鄉,為那些文學藝術的前輩掃墓,比如說在巴黎的蒙帕納斯墓園、拉雪茲公墓,波德萊爾、王爾德、薩特與西蒙波娃、特呂弗、尼金斯基等人的墓,我都去過不止一次,身臨其境,彷彿那些偉大靈魂依然在和你對話——實際上你只是在和自己對話,無論是勉勵還是安慰自己,這也是一個清掃自己內心的虛妄的一次契機,因為死者無私、公正寬宏地對待他們墓前的每一個祭祀者,你可以傾出心中所有。
從死者的角度去想,人之死,多有中道殞落、大志未酬之憾。我們不能掃清寥廓天下,只能一掃墓前塵葉,告訴故人,我們活着還好,沒有辜負你們曾經的期望,沒有委屈自己或為了慾望而狼狽苟且,足矣。
以上感慨,在我最後一次給名人“掃墓”時所思尤深。那是二○一八年夏天了,我為着新書《後覺書》和《影的告白》遠赴桂林一家書店做簽售讀書會。活動完結後,接待我的書店妹妹問我有什麼地方想遊玩的嗎?畢竟桂林是老牌旅遊勝地。我卻按老習慣問道:“有什麼舊書店和作家的墓嗎?”——兩者都是文學的紀念碑,可堪憑弔。
答案是,舊書店在新城市裏已經絕跡,而作家墓——梁漱溟算不算作家?當然算,他是大家,比作家寬闊許多!於是我們藉着夜色驅車前往穿山明月峰腳下的梁漱溟先生墓——準確來說,這裏是先生兩個墓地之一。一九八八年先生逝去後,依照他的遺願,骨灰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歸葬故鄉桂林此地,另一部分葬於他進行鄉村改造實驗的山東鄒平,兩者相距一千七百公里。
桂林的梁漱溟墓比山東的要現代、西式,一具錚錚的半身像在黑暗中浮現,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倔犟老頭子的樣子,“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不禁想起李賀的《馬詩》所寫。雖然前面的小廣場上,已經有一批梁先生的同鄉迫不及待地跳起了廣場舞。
回到下榻地,我寫了一首《桂林夜訪梁漱溟先生》,那夜我最記得的,是墓地四周的亂石,以及遙遠暗湧着的浪花。每朵白浪都是他的墓誌銘,當亂石如失明的大軍刷刷向我們移動過來。黑暗中的梁漱溟先生似乎展開了全部的寬恕,接納四周那些未安息的靈魂。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