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義芝站起來鞠躬
陳義芝是我“偶像”,每次碰見,都要讚嘆他的頭髮,“濃密烏黑,一根白的都沒有……”我搔搔自己日漸後移的髮線,以及定期梳染的髮,懷疑上天“有眼”,獨厚陳義芝。他慣穿唐裝,揹黑或白色書包,古意典雅,又彷彿“文青”,如同他的詩,“最遠的夢啊/頻頻向最近的我啞啞發聲”、“開叉裙有古典的文法,銘刻了長篇的祈禱詞”。古典皮、現代骨,抒情衣、時尚扣,陳義芝是許多相對力量的“衝撞”,如太極的“如封似閉”,守着守着卻是為了動。
陳義芝祖籍四川,生於台灣花蓮,曾任中學教師。據悉,擔任教師期間,投稿的新詩獲得賞識,被瘂弦挖角到《聯合報》,後接棒主編聯副十餘年。八○年代,投、退稿都書信往來,二十一世紀,數位時代來臨,多以網絡傳遞。我與陳義芝紙面、電郵,兩種接觸。時代變,儒雅常在;地位越高,但謙遜不改。我現在收到邀約,回覆“欣然接受”,正是套用陳義芝語氣。它不是平面的“好”、呆板的“謝謝”,而肯定對方在茫茫人海中點將陳義芝。“欣然”兩字再往內走,是站起來鞠躬的意思了。我學不到那樣的器度,但學點皮毛,或可學畫一隻虎。
以“守勢”、“攻勢”論陳義芝新詩,“守勢”是國學、詞曲美學的長期浸淫,用詞雅,一口氣息深境來,人面映桃花,都琵琶的韻腳,“春天一呼喊,妳絲質的襯衫就秀出兩朵/粉色的花苞給如夢的人生看”。瘂弦稱許陳義芝學院訓練完整,也說他藝術的自覺,使他突破學院寫作的局限,“我深信妳打開的皮包中永遠藏有我/一堆親暱而俚俗的話”。這與上述的“開叉裙”,都是陳詩的“攻勢”。新詩的新必須承載現實,要讓語言活得瀟灑自在,要餵詩,吃點豆漿與油條。
陳義芝書生氣質濃,閱讀快而精準,談話擲地有聲。有一年,我投稿《聯合報》極短篇文學獎,陳任主持人,評選僵持不下時,陳禁不住點評入圍篇章,供委員參酌,我的作品〈洗髮〉因而獲獎。多年後我向陳道謝,他皺眉沉吟,“有這回事嗎?”陳推論,“以上情節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絕對打錯雷”。
我從選手成為評審,多回與陳義芝一起看稿,他兼任主持,邊主導、邊評看,我還沒找到文章,陳已經侃侃而談,深入淺出,在酒斟滿之際,趕緊換一杯,討論飽滿而美好,讓每一篇作品的“說”,都大珠小珠落玉盤。詩藝的攻、守,化為競賽擂台的一闋詞,陳不挾勢逼人、多妙語服眾,一場評審如同春風化雨。我佩服極了。那得看得真、看得深,評論時則須含苞。過盛的花色,在語言的交鋒場上,經常是威脅。每次評選後,我都要由衷地私下致謝。
陳義芝任職聯副時,曾被作者逼急,不便接電話,讓同仁說他出外旅行了,“萬一對方問什麼時候回來呢?”陳說:“就說這個人永遠不回來了!”陳幽默應對紛擾,就有點站起來跟自己鞠躬的意思了;這就是儒雅,讓靈魂的柔軟,微微地笑。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