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岡鹿門千仞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東夷幾欲贈虔刀,買櫂西來意氣豪。
龍象可矜稍乏力,虔刀何用但滔滔。
中日一衣帶水,倭人疇昔於漢唐文明嚮慕之深,無時或已。顧近世關係大變,以光緒甲午為分水嶺。省觀其時日人著作,知華之深且細,令人深嘆。例如岡千仞《觀光紀遊》、《觀光續紀》、《觀光遊草》,撰於光緒前期,後百年之今日,為吾國風土人情留一實錄;然百年前覽之,所陳種種,非徒事風月,甚矣於軍事鉅細無遺,如同細作,視為禦華寶鑒,未嘗不可。如《續紀》之〈長江水師〉云:“兵數二萬六千二百六十二人。大砲口徑自二寸至三四寸,或鐵製或銅製滑膛砲,或榴彈螺旋,或後裝炮。提督置衙署岳州、太平兩府,半年岳州,半年太平。……各種戰船千五百七十二隻,大砲三千六百廿八門,小統一萬五千九百廿挺。”又記〈海軍〉云:“中土軍艦大小九十餘隻,大艦凡四十隻,小者五十餘隻。在北洋者十五隻,在江南者十六隻,在閩海者九隻。他小艦分遣廣東、長江等內河。……中土兵艦本脆弱不中用……”此記在光緒甲午前十年,知己而不知彼,我甲午之敗於日本也,薄物細故,豈獨以兵船論高下哉。鹿門察之甚細,然亦有諍言,“陸有輪車,海有輪船,網設電線,聯絡全世界之聲息,宇內之變,至此而極矣。而猶墨守六經,不知富強為何事。”“非一洗煙毒與六經毒,中土之事不可下手。”於吾國維新尤三致意,“特怪士大夫貪婪無行”,龍象乏力,新政難為,則其也命乎。
岡千仞,字振衣,號鹿門。天保四年(道光十三年)生,當德川幕府衰微之時。仙台人,入江戸昌平黌師事佐藤一齋、安積艮齋。先是,嘉永六年(咸豐三年)黑船航日,鑒於清國鴉片戰爭失敗,日本藩士深為震動,遂開蘭學之途;幕末掀尊王攘夷之風,鹿門概莫能外。精漢學與蘭學,著《尊攘紀事》、《米利堅志》、《法蘭西志》。明治維新後設私塾綏猷堂授業,號稱弟子三千。其人性慷慨,好議論,廣交遊,何如璋、黎庶昌持節日本,黃遵憲隨行,皆所熟悉;王韜避居東島,交往更密。乃於光緒十年甲申來華遊歷,為期一載,行腳遍及京、滬、蘇杭、粵南,成《觀光》三種。在華拜晤當世聞人達二百之數,名公鉅卿如李鴻章、張之洞,碩學名士如俞樾、李慈銘,皆為接納。繹味此書,因作者為異邦遊,於東南名望、園囿聚述尤詳。如記俞曲園惠書答問云:“文章一道,固無中東之分。然而論文講學,須先認清門逕。不用意於此,則工夫亦又誤了。曩選貴國詩,雖未足以盡貴國之長,頗足以除貴國之短。從此問軌途,必無大疵病。經學須上法漢唐,至詩文則不必拘泥。然而多讀古書,則抒叙性靈,摹寫景物,氣味自別。”值中法搆釁,“先生憂法事,問何所歸着。余曰,‘小人好談當世,所呈法米二誌、《尊攘紀事》是也。後悟此事有命,且天下之事,非一書生所能了,斷然絕念於此,以温舊業為事。’先生忻然曰,‘書史為遣老之具,極是人生樂事。’”所記抑亦有補敘於吾國藝文者。
此岡鹿門甲申後自書七絶詩軸,句云:“桃花流水老坡詩,風味使人興欲飛。誰識溪亭消薄暑,香魚膩勝鱖魚肥。”款識“鹿門道人錄于長野, 次(按,此為衍文)歲次丁酉七月下浣。”引首鈐白文長方“乾坤一腐儒”,款下鈐白文“岡千仞印”、朱文“字曰振衣”。丁酉為明治三十年(光緒二十三年),去中土之遊十三年矣,鹿門時年六十五。此書學東坡,略見憨厚;詩亦用東坡效唐人張志和而作《浣溪沙》詞及《過溪亭》詩本事,嚮往之情可見。儒道光照八荒,雖化外之民亦不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