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開眼

那是個盛夏的中午，酷熱陽光如飛針般插進每一個毛孔，我全身炙熱刺痛，流出來的彷彿不是汗，而是血。為了感受多點涼快，我唯有繼續跑，想像自己是支泡在熱粥裡的匙，用力攪動才能把這個黏糊糊的世界攪得稀涼一點。不過這完全是個低智商的行為，等於漂流海上極渴而不智地喝海水，稍為聰明一點的做法就是立刻停止這次運動，去一個開猛冷氣的地方，喝一杯鋪滿碎冰的可樂，但我當時只有十二歲，戀愛中，而且與一個正在和我戀愛的男孩跑步，智商低到連喝冰可樂的快感都幻想不出來。

我難以理解那些喜愛夏天的人，冬天的冷多穿衣服就暖和，但夏天的熱你就算剃了頭、扒了皮、卸了妝、朝坑渠邊的蟑螂吐口水，還是熱。所以我和那個大中午約我去水塘跑步的傻男孩很快便分手了，並且至今未和一個喜歡夏天的人類深交過。都市的擁擠附帶產生各種怪現象；例如當一個人很認真地說“我跟你說喔”，那接下來的話其實他都是在跟自己說的。又例如有水的地方，人們就會圍着它跑。有的一個人跑、有的一群人跑，從慢跑到快，再從快跑到慢。爾後一群人坐着，或一個人坐着。

坐着。坐着。坐着。

偶爾就坐出一個在社會上落單的人，跌進水裡，死去。或意外、或他殺、或自殺。於是水既被人圍着轉，亦被魂圍着轉。五千萬年前，河馬從陸地走到海裡成為海豚，又千萬年後海豚重上陸地成為海豹。海浪抑或漣漪，都挾帶着生靈進進退退。

那個在水塘熱跑的正午，太陽一直在燒，我那一顆內臟猶如白熱的碳，只好閉着眼，憋着氣，鼓起勁全速猛跑，讓風流過身體獲得短暫的快感。一陣衝刺後感覺肺要爆炸了，便減速準備停下，就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

這件事發生的過程極為短暫。就在我睜開眼急喘着大氣的時候，鹹鹹汗水透過睫毛滲進眼睛弄得又刺又癢，我模糊地看見一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身影火車般迎面撞來，在我意識到要避開的當時，我與他的距離大概只差半個手掌，這已經是個無可閃避的碰撞，我被迫至緊握雙拳緊閉雙眼噤着聲去迎接。那身影撞過來的一剎那，在我體內燒灼的熱氣徹底退卻，像塊燒紅了的鐵被丟進冰，耳邊響起了“沙”的一聲，體內每道細胞壁都崩塌倒下，所有水氣連同靈魂化成蒸氣橫暴地冒出，我知道人體大部分都是由水造的，但沒想到靈魂原來也是水造的。

我以為自己會被撞飛倒下，但沒有。

那個身影直接穿過了我的身體。他與我完全交滙的一刻，我全身麻痺，每一條血管都被高速冷卻至僵硬，血液凝固成冰，心臟如出土古生物化石被風吻一下便成塵。我以為我死了。似那些遠古時代的獸，被氣候永遠驅逐出這星球，無論是海洋或是陸地都無法再回歸了。

我知道自己仍站着的，以一棵老樹深入地表的根的姿態站立着。男孩用力拍打我的臉，企圖喚醒一個以站姿昏迷過去的人。我想告訴他不要再拍了，若果多拍一下，我就會玻璃般散碎一地。

“好冷。”我說。說的時候嘴巴還清晰地吐出一口濃濃霧氣。

我全身的衣物、皮膚都泡滿了冷水，但我並不知道那些都是冒出來的汗。胯下猶如開闢出一道新鮮的冷泉，我回過魂來低頭一看，汩汩流出的不是汗，是血，而那道血也是冷的。我被鬼撞到了，那穿透我身體的鬼魂，為我迎來了初潮，把從子宮到子宮頸到陰道的通路撞開了。環視四周，水塘跑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但水上全漂滿立着的人形，擠到連太陽射在水面的反光也看不到。

陸上有些是人，而在水上的全是鬼。

“你流血了。”傻男孩變魔術般為我遞來一塊藥水膠布，這舉動令我懷疑這世界某些男人可能還會戴着安全套跑步。

自此以後，我的陰陽眼會在兩種情況下開啓，第一種就是在我月經來的日子。

鬼的形態並非電影中所出現的陰森恐怖、飄來飄去、面容腐爛、沒事亂嚇人亂殺人的。其實外觀上他們與人無異，除非我不小心與他們相撞，被穿透了身體我才會發現自己撞到鬼，否則都無法分辨誰是人誰是鬼，而且一個月就那幾天，就當是生活上的一點調劑。如果我不是太專注於低頭玩手機或走路時分心，通常都是能避得過的。但我發現鬼是不避人的，我推想既然不是每個人都能見到鬼，那每個鬼也不是都能見到人，能互相看見的是少數，是緣分，在路上當然也互相禮讓，鬼被人穿過時也不好受吧。

每次我被鬼撞穿身體時，子宮就會抽搐劇痛，所以我比一般女性多了一種止痛藥也無法舒解的經痛。可能有這種體質的女人不止我一個，而且聲稱自己有陰陽眼的女性比男性多很多，建議政府做人口普查的問卷加入是否有陰陽眼這一選項，以便男性更易理解女人為何來月經時如此暴躁。

至於第二種會見到鬼的時刻，就是在我性高潮的時候。

人和鬼都是喜歡湊熱鬧的，加上沒有肉身的阻礙，令他們更輕易地往熱鬧的地方去。一般人都認為墳場特別多鬼，其實相反。墳場比較像一間加護病房，如非必要，鬼也不想進去。他們喜歡看人的運動、表演，就像人們去看球賽、馬戲團一樣，所以他們喜歡看人做愛，一次滿足了兩項快感。當我開始進入高潮時，鬼就會來參觀，我的呻吟有一半是因為見到他們羞懼而叫的，愈怕就叫得愈大聲，愈大聲就愈多鬼來圍觀。老實說這些鬼對我的高潮也有推波助瀾的功勞，有時我會默默感激他們，以至我的男伴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能力強大所至。

張愛玲在《色戒》裡寫到：“陰道是通往女性心靈的通道。”每個人的心裡必定有鬼，那男人的身體就是少了這樣一條窺探心靈的奇妙隧道。他們藉性愛將鬼魂射出，射進我們的體內，鬼就是用這種方式投胎為人。周星馳用保鮮膜捉鬼，我們用避孕套辟邪，而懷孕則是另一種被鬼附身一輩子的模式。

雖然我說我所看到的鬼跟人無異，但據我的觀察，我所撞過的每一隻鬼，他們的眼神都是空洞無神，失去水分，灰燼般無法反射人世的光。有次剛好我月經來時，在一個人頭擁擠的跨年晚會上，遇到擁有這種眼神的身影向我撞來，那空間擠得無處可避，我以為又會像在水塘跑步那次一樣，子宮又要被撞來一陣劇痛。但這次痛的卻是我的肩膀，我確確實實被一個人撞倒了。有些人，也有着鬼一樣的眼神。

Got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