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五的新地筒
滿是皺紋的手,從腰間的暗袋裡,緩緩掏出兩個圓形的銀色硬幣,擱在櫃枱上,老太太指向旁邊的廣告立牌,沖我微笑,卻不語。那瞬間,頸背發涼的我突然意識到,今天已是禮拜五,而那個新來的兼職,忘了我的吩咐,沒有及時把過期的宣傳品撤掉。
快餐店早前推出限時優惠,為了讓大家重拾童年回憶,將新地筒的定價降至兩元,銷量一時暴增。到了用餐時段,大量想緬懷過去物價的顧客湧入,這時候,作為經理的我,不得不犧牲一人,讓他留守在雪糕機旁,而這樣苦悶的工作,當然是交給新來的完成。
為了展現專業素養,我笑着收下那兩塊硬幣,親自走到雪糕機旁,拔出脆筒,握緊拉桿,在該死的新人面前,製作出一個最完美的新地筒,而在整個過程裡,我的半根皮鞋一直踩在他的腳上,沒有絲毫憐憫。回過頭時,那老太太卻不在了,我探頭去找,新人卻來到我面前,擋住我的視線,看着他一臉無辜的表情,我內心驚嘆,世上竟然有如此礙事的廢物,大概是我上輩子得罪了環保之神,才如此刁難,要我這輩子去回收這破爛。
模仿着老太太的姿勢,我指向旁邊的廣告立牌,然後對新來的廢物笑而不語。他像是看懂了甚麼,伸出了拇指,朝我手上的新地筒比讚。錯了,我承認我錯了,於是把手上的新地筒遞給新來的,命令他馬上吃掉,然後我親自去把過期的廣告撤走。實在是不懂現在年輕人的思維模式,年近四十的我,在他們眼裡只是隻找不到庇護的敗犬,不住豪宅,沒有專車接送,更沒有高薪厚職,我所能夠指手劃腳的,也只有這群剛出社會的迷途羔羊,要是說他們都是廢物,我就是廢物的領袖,是廢中之廢。
果然,一旦垂頭喪氣,就會有人找你的麻煩。客人投訴,店裡角落的那張兩人桌,枱面上的污漬一直沒人清理。拿起抹布,我這就去趕快贖罪。人不能自視過高,經過現實一次次的打磨後,再多棱角,也只能像硬幣般圓滑,而偏偏最圓滑的,面值最低。忍不住,落下的淚與清潔劑混在一起,幸好手裡還有抹布,能把不堪的一切擦乾擦淨。“笑一個吧。”像是有人把我心裡的話說了出來,腦海裡,浮現了剛才那位老太太的臉,想必是我工作壓力太大,又把自己推進了死胡同裡。
再一次,提醒自己要積極面對人生,可命運沒有寬恕我。客人的投訴持續不斷,每個禮拜五的晚上,我看準了時間,就拿起抹布,吩咐那新來的廢物去清理,可他這樣一去就是半個小時,每次見他拿着黏糊糊的抹布回來時,心底的怒火就在燃燒,不就是擦一下桌面而已,怎麼也能趁機偷懶,現在的年輕人……可見到他滿臉無辜的樣子,忽然就說不出惡毒的話來。
往後的每個禮拜五,廢物新人像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資料回收站,自覺的拿起抹布,往角落走去。不知不覺,他已經工作了好一段時間,慢慢熟習了各個崗位,能力也不算太差,遇到問題時,偶爾還會展現出聰敏的一面。明明是個待人處事都和善積極的人,怎麼在我眼底下,還是這麼可憎。
沒有答案的問題,最好不要開口,而那些早已知道答案的更甚。同事們背地裡說着廢物新人與我的八卦,但我更在意的,始終是在角落裡那定期出現的雪糕漬。不道破,是我久戰沙場後學到的最好招數,只要死不承認,就代表事情從未發生,無論是廢物新人一廂情願的表白,還是桌面上怪異的污漬,不深究下去,問題就沒有浮現的機會,在某種意義來說,也就是不存在任何問題。沒想到,以往聽過的那些爛到極致的藉口,如今會成了我的座右銘。
廢物新人幾天沒來上班,兼職的都是這樣,說走就走。別人的目光落在身上是有重量的,以前,覺得有人跟在身後很累,而如今肩上少了負擔,卻依然不怎麼輕鬆。聽說,人的壓力會影響到機器運轉,雪糕機最近頻頻故障,大概是站在身旁的人換了,它還未適應過來。看了看時間,我拿起抹布就往角落的位置走去,甜蜜的東西多數黏人,而且要是處理不當,再濃的雲呢嗱香也會淪為惡臭。
雪糕機正式報廢那天,剛好也是禮拜五。店裡一直請不到新來的兼職,人手不足時,連我也要到點餐區幫忙。四個圓形的銀色硬幣被擱在櫃台上,他伸出了拇指,朝我比讚,換了一身衣服,怎麼看上去還是那麼討人厭。“很抱歉,雪糕機故障,今晚沒有新地筒。”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表達歉意,現在他不是店裡的新人,可就算身份變了,我還是喜歡叫他廢物,也只有這樣,才能感覺跟他接近一點。
角落裡,桌上的新地筒正在慢慢融化。廢物似是找到證據般,取笑我編造的藉口太不謹慎;可我笑不出來,座位上的老太太一直盯着我看,那壓在肩上的重量,竟似曾相識。大概是因為頸背發涼,影響了大腦供血,當下的我才無法思考;加上廢物他開始自顧自地說起故事,起初我沒認真去聽,後來,也不敢認真去聽。
“禮拜五的晚上,時間一到,老伯就會來到角落的那張桌,面前放着一支新地筒,然後守在旁邊,等它慢慢融化。每次拿起抹布去擦,老伯都會不停道歉,都怪自己的老伴走得太慢,總是讓他去等,他有耐性所以他等得了,但雪糕不能。雖然是在埋怨,但老伯的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雖然廢物說得興起,但我也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壓低語調,我盡可能小聲地問身旁的廢物:“你剛才所說的老伯,現在在哪?”廢物他伸手指向那張兩人桌,指尖對準了老太太對面的空位,突然提高音量就喊了句:“嗨,好久沒見!”那個瞬間,我像是被銅鑼砸中腦袋,差點忍不住要尖叫,下意識後退了半步,伸手拉緊了廢物的衣角。此時,老太太正向我招手。
明明想要往後逃走的雙腿,不知道為何願意跟着廢物向前走。還是那個沖我微笑的老太太,先為了桌上的污漬道歉,她說,以前每次吵架,她的老伴都會來到這間快餐店買一支新地筒,坐好等她,但她不會馬上出現,要等到雪糕快要融化時,她的氣消了,才姍姍到來。有時候自己氣過頭,來到時,雪糕已完全化成一攤甜水,但她的老伴從不介意,總說自己還能繼續等,等一輩子也可以。只是,他的日子太短,顯得她的日子太長,老太太忘了去問老伴,當初所承諾的,到底是誰的一輩子。
也不重要了,反正老太太已決定好要氣足這一輩子,是老伴騙了她,騙她會等到最後。所以老太太拒絕去拜祭她的老伴,與其在夜裡孤獨地點着蠟燭,倒不如去快餐店點新地筒,都是要融化的,但蠟燭流過的淚會消失,而雪糕的,依舊甜甜蜜蜜。說着,老太太的淚就止不住了。
“笑一個吧。”這句話雖然沒有聽老太太親口說過,但我總是覺得她有這樣鼓勵過我,於是,想把這份好意回贈給她。正要替老太太擦掉臉上的淚時,我的手撲了個空,穿過了她的身體,待我連忙把手縮回來後,眼前就迎來了一道白光。
之後發生的事,我沒有印象,但聽同事的複述,那晚,我與廢物坐在角落的兩人桌聊了很久,看上去和平日很不一樣,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老夫妻。
林 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