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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31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樹語者

樹語者

有情人埋下一顆情種。

在日升月沉中醞釀,如果你可以選擇,你願意重生還是腐滅?

“從前有一棵樹,很愛一個小男孩,男孩也深深的,愛着它。”

母親執拗地重覆着孩子的獨白,然而生死在前,一切語言皆變得蒼白窮匱,這是否所謂的無力回天?

這是一棵沒有名字的樹,然而在樹的世界裡,常名無用,孩子以樹語向母親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境。倘若你有一雙索求真理的手,當能輕柔的撫摸那粗糙的生命,你會認得,哪一個是我。

不需要去猜度或估算,是甚麼時候,該以甚麼語言,去應對。只是一個你,一個單純而近乎透明的靈魂,與之對談,跨越所有秘而不宣的創造與變幻,樹無上的智慧蓋過了語言本身的晦澀。

母親懷疑,合上眼,是否真的可以遇見,孩子說的,樹的精魂?

如今那孩子是否已經到達那隱秘的密林?那荒原最原始的風景?葉脈連連,緊緊守候一個思憶中的夏天,那沼澤地的深處是無盡的溫柔,有着孕育與繁衍生命的標記。大雨過後,那葉面碧綠得更為誘人,更為青葱可愛,然而可愛的遠不止這些,還有孩子天真的笑聲與童音。

“孩子,你還記得以前說過,我怎捨得你長大,我總是過於忐忑,怕你長得太快,又怕你太早連結這世界的虛妄,而你爸爸總是笑話我,他怎麼曉得一個母親最溫柔而深摯的情思?”

樹會聽到麼?當母親自語與孩子吟誦,相同的愛與犧牲,原來那是血脈相連的,無形的感應。

樹會聽到麼?

孩子,自從你昏迷以後,為母不時想起事發那天,總在想這條道路非常漫長,永遠到達不了的目的地。

爸爸說,那是個意外。然而,為母怎麼可以,讓那個致命的意外在記憶中除去?

假如那天把你好好置放在兒童座椅內,你的身體,便不會像一隻輕狂的蝴蝶,讓那樹身的虎爪赤裸地,扒開你的胸膛如一株紅色的曼陀羅,那擋風玻璃碎裂的聲音,竟然如此清脆而尖銳,如聖經所載七宗罪中所有惡的總和,撲向我的心所能承受的最重。

腦死算是死亡嗎?如果你還有意識,你會否質疑我的選擇?來人告訴我,你已經離開了,肉身不過是個殘存的標記,如果可以永遠保持下來,唯有在他人身上延續,不是個祝福麼?不是換成另一個方式的紀念麼?

難道是真的嗎?難道命運如此殘酷?我的孩子已經離我而去,而我需要選擇,把最親愛的臠割去,分贈他人,把你曾經鮮活的心臟、眼角膜、骨骼,移植至一個即將油盡燈枯的人身上,重燃他生命的希望。

我不能,不知如何選擇,孩子,我只是個終日備受回憶折磨,愧疚失敗的母親。

醫院那邊已經和我們約談幾次了,還在等我們回覆呢﹗孩子,那天本是爸爸接你下課的,而本來我亦是打算走從前的路,但是大熱暑天,你一直在嚷着要吃冰淇淋,於是我選擇走了一條不熟悉的野徑,這也許是你奔向隱秘密林的先兆吧!那林蔭道在車窗外樹影婆娑,我記得你總愛傻傻的對着樹群說悄悄話,我以為那只是一個五歲小孩的天真想法,然而你卻始終堅持,你以當一個樹語者為榮。

七月的晨光,如此和煦,一個嗜哀的母親,在醫院外人跡罕至的園林內默禱,補綴回憶與解答。

那樹,果真是個盜人記憶的竊賊麼?樹身的木紋,那荒草叢生的印記,本是個古老的傳說,然而懵懂如你,竟也相信了,你終究像一隻不含雜質的蝴蝶,要成為那樹紋上的幾抹血淚。如今我也來到了樹前,我撫着樹身猶如一張疲乏的臉,而血痕猶深,如同古老而悠遠的眼眸,能否看穿我的心事?孩子,但願我更像你,懂得那年輪暗藏的密碼,能找出最為恰當的解答。

孩子,是你在和我耳語嗎?我怎麼竟聽到軟膩的童音。

在樹與樹的中間,是兩個期盼得到解答的靈魂。

在母親與陌生小孩的中間,是共同扣問靈魂的解答。

那陌生的小孩在說,天主,如果可以,我願以全部的玩偶,換我父親一顆健康的心臟,換到母親不再哭泣的臉。

母親難以置信,原來在此世間,自己的孩子,並非唯一的樹語者。

那小孩緩緩把臉貼近樹,小手環抱着樹身,好比擁抱一個熟悉的故友,那纖細而潔白的手臂上,一瓣蘭蕊似的胎記,爾後在另一個樹語者的母親心上,落地生根。

於是一個剛失去孩子的母親,終於在哭泣與微笑中站起,走出那個讓她歇斯底里的思緒密林。

樹都聽到了。

手術那天,醫院門廊外站了長長的人龍,向一個五歲的小孩致敬,母親最後一次拿起梳子,整理孩子稍稍凌亂的髮,因為一旦走過長長的步道,走過門廊外這些來致以感恩與慰問的人群,她的小親親,必需獨自走完這一段榮耀之路。孩子小小的身軀,將會成為八個素昧平生的人的唯一拯救。

當所有悲傷逆流,當所有結不出好果子的凡心,都歸還日月星辰,你才可以,到達那個無比聖潔的甘泉之地,才可以找到,那個失落在林間的另一個你。

孩子,如果我們早一點明白,這個世界除了愛,再無一物可以推倒無常的訕笑,逆轉死亡的憂鬱。

今天,同為樹語者的母親,除了思念舊人,還在盼待,新的情節。

比如可以,教一個結着蘭蕊胎記的孩子,習寫一句“父親節快樂”。

甚或,學習一種新的語言,一種未被世道馴化的語言,讓時間治療這本來斑駁的傷疤,讓在夏雨中,擱淺在遠方水影下的樹的新芽,再逢詩意的靈動。

再把屬於人間希望的一絲浮想,捐給姍姍來遲的春天,以樹語告訴她,明日天涯,窗外種植的那座棘荊都巿,都開遍了花。

盧泳灤

2020-07-31 盧泳灤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60675.html 1 樹語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