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離婚吧!”
這句話大概已在淑容心中重覆了超過二十萬次。數字是實實在在的,我們以一天最少三次,三百六十五天為一年計算,二十多年來,她每天都想着要離婚。
1
洗面乳泡在臉上,淑容輕輕地揉搓着,再仔細地用水清洗乾淨。取下毛巾擦乾後,她靜靜地望着浴室的鏡子,好久也沒有像這樣好好地端詳自己了,鏡中的自己真的變得……好老!眼袋浮腫,面頰早已下垂。年輕時她那吹彈可破的皮膚,都盡成回憶了,現在眼角周圍滿佈啡斑,因為骨膠原流失,臉型凹凸不平,還有那把發黃稀疏的頭髮——老得,已然讓自己都厭惡自己了。廉價的洗面乳只能洗掉臉上的油脂,年復一年的油煙味卻像劣質紋身繡在臉上一樣,髒兮兮的,搓都搓不掉。
要是一早和他離婚,自己便不至於淪落成今天這個模樣吧!淑容抬頭望着浴室天花,有些霉跡已是洗刷不掉了。浴室是她的一個籠牢,不遠的廚房,是另一個籠牢,而可笑的是,再繞去睡房和飯廳,也還是籠牢。整棟樓房甚至乎整座城市都緊緊地困住了她,到哪裡都一樣,窒息一般!淑容深深地嘆了口氣,為她的年老色衰,為生活的各種動彈不得。
像是今晚,兒子們都說不回家吃飯了,本以為可以稍作休息,老公卻在傍晚突然說要回來吃,她就得匆忙地買菜做飯,這已足夠讓她生氣了。淑容從浴室走到飯桌前,上面放着一個款式老舊,邊緣已掉漆的黑色手袋,她從裡面掏出了銀行存摺,想要放回房間。今天是她老公出糧的日子,早上她如常地去過銀行打簿。MOP19,500.00,數字和上個月一樣,支付一家四口的開支,少得可憐,她冷笑。原本,每月準時交付這丁點家用,算是這段婚姻裡絶無僅有為她帶來安全感的事情,現在卻讓她充滿不屑。她那位老公,一向對外標榜自己老實顧家,可在半年前,她卻偶然間從大伯那裡得知,原來他在大伯公司有一份已維持將近六年的兼職,每月的薪金七千五,而她卻一直懵然不知。為了在大伯面前維持自己作為妻子那點可憐的自尊,淑容還得演戲,裝作她是知曉的。
那天回家後,夫妻倆又大吵一架。
“你那些錢都用在哪裡了?”淑容大聲吼道。
“你是瘋了吧?”他明顯心虛。
“你那些錢到底是用在哪裡了?”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你還需要裝嗎?你大哥全都告訴我了,需要我現在打電話和他對質嗎?”
“你是不是有病?我把所有錢都給你了,真不知道你還不滿甚麼!”
“所有的錢?你自己說吧,那份兼職你每個月收多少錢?所以你常常不見人了,又是兼職又是甚麼的,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淑容步步進逼。
“你去問問你那些豬朋狗友的老公吧,有誰會像我那樣把賺的錢都帶回家?”她的老公也惱羞成怒了。
“不要說得那麼好聽,我不知道的錢,你是貼給外面的女人嗎?都拿去幹甚麼了?”
“你看你每天都這樣發瘋,任誰都會出去找女人!”
“認了吧?終於認了,你怎麼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我跟了你以後,我哪一天過得順心了?我那些朋友的老公,最差都是主管,別提還有公務員、總經理甚麼的,哪一個像你這麼沒用?”她冷笑,笑出聲來。
那晚,淑容的老公氣得摔門而出。淑容真心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了,免得看着他就覺得更面目可憎。這次一定要離婚了,現在兒子們都在讀大學,快要出身了,刻不容緩,刻不容緩了!
那晚,淑容徹夜難眠。誰知第二天一早,她的老公又若無其事地回來,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大爺一般攤坐在沙發上,把電視調到最大聲,生怕她沒被吵醒。
2
淑容的手緊緊捏着存摺,憶起那天早上的他在沙發上那副可惡模樣,無論回想幾次還是覺得憤憤不平。牆上的掛鐘提醒她已過八點半了,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地做好了一桌子飯菜,他竟然還沒回來,不禁更加憤恨。淑容沒好氣地再次撥通了他的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那把吊兒郎當的聲音。
“喂。”
“你到底甚麼時候才回來,為甚麼剛才給你打電話你一直不回電?你去哪裡了?”
“又怎麼了?”他的聲音極不耐煩。
“飯菜都涼掉了!又要我等到甚麼時候?”淑容也將近嘶吼了,她二話不說把電話掛掉。
對於沒用的男人,女人千萬不要奢望他會有改變。淑容不等了,壓下滿腔怒火,自己一個人吃起來。已經數不清多少次,他說要回來吃飯而又遲遲不回家,而這些年,她等過的晚上,可能比兒子讀個學位的時間還長。淑容現在已學精明了,如果他不準時回來,她就不等了,誰知道他拿着那些錢都去哪裡了?難道她要等他先打點好另一頭家,然後回來再把他當皇帝侍奉嗎?
3
九點半,還沒見人,淑容老早就把飯吃完了。望着眼前一桌子涼掉的菜,她突然覺得自己可憐得像街上的乞丐。她恨這個男人,更恨一直僵持着的現狀,到底能容忍到甚麼程度呢?連她自己也深深察覺到,這些年自己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如果她和老公每人都有一棟房子,她早就和他離婚了……如果不是因為兒子,她早就和他離婚了……如果不是幾年前她腰椎發病,她早就和他離婚了……離婚的理由成千上萬個,一直在她腦海徘徊,卻遲遲沒敢實行。有時,她也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生活的悲涼。
也許,她只是在等那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最後一根稻草。
電視機播放着淑容看不明白的電視劇,最近的劇集不如以前的好看了,晦澀難懂,她只是任由一些聲音播放着,不讓自己太過慘澹。這時,兩隻半截手指大小的蒼蠅從她身邊掠過,分別落在桌子上和碟沿上,默不作聲地停留着。碟沿上的蒼蠅有一雙紅色的大眼睛,鎮定地和淑容對視着,那雙任性的前爪,時而定格,時而像在洗手一般來回搓抹,十分噁心。可淑容並沒有心情趕走牠們,但也盡量不讓自己被牠們觸碰到。對峙了一陣,桌上的蒼蠅毫無預警地飛到露台,突然間,竟落在她新買的、混了白飯和白糖的老鼠藥上,而另外一隻蒼蠅也像有靈性一樣,緊隨而去。然後,牠倆又徐徐地飛回飯桌。這一刻,淑容的眼睛發出了閃亮的光芒,像一個垂死的老人看到救星一般,心裡燃起一股熱切的冀盼。果然,小蒼蠅們沒讓她失望,牠們圍着桌子繞了幾圈,降落在碗裡的白飯上,隨後又在牛腩上各種徘徊,不一會兒又回到老鼠藥中間,之後沒頭沒腦地飛到青菜上。
難得地,淑容真摯地笑了。兩隻小蒼蠅宛如小蝴蝶般可愛,眼睛活像兩粒小鑽石。鑽石!那是她窮盡一生也沒收過的禮物,瞬間,牠們連翅膀都成了五彩斑斕的,擺動起來時會撒下奇幻的仙粉。小蝴蝶的到來帶給淑容幸運,你看牠們飛得那樣楚楚動人、絢麗多姿,一定是來引領她逃出這座冷冰冰的牢獄的!想着想着,淑容笑開了花,有如回到廿四歲那年還沒出嫁,風華正茂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開門聲響起,淑容的老公回來了。沒向妻子作任何解釋,他大咧咧地一股腦就坐在飯桌前。反常地,這晚淑容並沒有責怪他,而是默默地,把飯菜推到他面前。老公覺得有些不解,卻也沒想太多,自顧自吃起來了。淑容一動不動地坐在對面,凝視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不希望錯過任何一個畫面。仔細觀察,你會發現,淑容眼角的皺紋像極了蝴蝶的翅膀,透露出一抹陰森的笑意。
文、圖:
莫莉亞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