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氣與愛人

在街市遇到瘋狂吵架的檔主，起火點是一方用力收筷子，另一方認為自家的筷子被丢在了地上。

旅遊區，擁擠的人群裡，一個女士的腳被另外一個女士的高跟鞋跟壓到。

巴士上，司機關門，夾住正在下車的老人家。

圖書館裡，讀者前方的一張桌子被另一位讀者碰撞。

公園裡，孩子們在跑，氹氹轉太快，一個孩子被轉飛出來。

今堂，我們說憤怒。上述場景，總有憤怒之人。沒有解決當下之法，盛怒裡，人彼此擠壓，出口何在？對陌生人洩怒，把對方的過錯當作一根可以上天堂的蜘蛛絲。我覺得睡前最需要解決的情緒，就是憤怒，將無來由的憤怒，整理成各種幽微的情感。它的來源是不安、悲傷、思念、不公、漠視，或許……它來自更遙遠的疼痛，當下身體的痛、遙遠時光身體的痛、未解的心痛。擠壓在當下。

對陌生人洩怒。背後是一個抽象的、巨大的壓迫。不知自己為何無法再使用母語的阿嬸，總是胃痛不堪，在不斷降臨的疼痛裡，她對途人怒吼。我居住的社區，過勞的父母親，盛怒的對象已不再是家傭與孩子，他對着空氣大喊，對着每個人，對着沒有人。

憤怒有可能停止嗎？

能減輕最大社會成本的，是當出錯的結構被制度扭轉。當各種語言與文化都能在同一個城市被置放好，當勞動政策同時支援到哺乳、托育、老年照護，而不是壓迫在已經過勞的青壯年人身上，當人被善待，被親近的人善待、被陌生人善待……

又來？等着如廁的老人，瘋狂踢踹門板的老人，狂暴。門開了，一個中年女士毫無嘲弄與憤怒，只是跟老人說，餐廳廁裡地板濕漉漉，女士再請老人稍等，她上樓請老人的家人陪伴，讓老人沒有跌倒之虞。盛怒消失。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家中小兒正讀《禮記》，他說那是“客氣”的時代。對陌生人的愛與客氣，離不太遠。

（舞動治療二○二○筆記 · 二）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