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戰爭

瘟疫讓我們活在透不過氣的緊密中

想像一下你蹲着，正在執一地積木，在一旁扮幫手的小孩，突然感到深愛你了，到你背後用力抱住／勒住你的頸。對，就是真愛了，因為疫情而突然緊密的親子關係，是不是讓你無法呼吸。

親子關係是，各種關係的表象呈現。婚姻裡對方（甚至是對方家族）不可愛的地方，被投影到孩子身上，自己未曾求救的創傷，回擊在孩子身上，還有一種當下的、被追趕的緊迫，也在親子關係之中。

瘟疫到來的恐慌、沒有被排解的恐慌、在“低限度社交”中突然緊密的各種壓力，全都襲擊而來。微小的、各式各樣的、一觸可及的“成就”，在親子關係之中。瘟疫時刻，停課不停學在家、“家學為何”終於被一一考究，“進度”向來暗示挫敗在即：永遠都追不完的家庭作業、工作紙一張一張；有鋼琴的家庭日日“音樂沙龍”；看着兒子因防疫而生的肚腩，想着是不是該要安排一個“家中皮拉提斯”給他。即使在家也不能“停學”，它需要被安排好、按進度來，解決一個又一個學習任務。挫敗的細節很多，你不清楚為甚麼小孩彈琴十分鐘，會拉屎三十分鐘？你無暇照顧最小的孩子，他應該要跨齡學習，卻不得不被忽略。你居然浪費了一整個下午剪貼六隻小鳥！（你驚覺自己如此功利，忽視美學教育也是可以？）

在各式各樣的懊惱之中，你羞愧自己在親子關係中，竟然不事生產、毫無進步？進度是教育最大的罪惡，在此刻，它竟然也體現在家庭中。

在瘟疫生活裡，“不停學”所造成的“混亂”，“家庭教育現場”的兒童是不是真的毫無進步？

令人看不慣的學習速度？

孩子每天都過着從0到1的生活，只是我們不知道。

大部分的孩子，他們不說自己“正在學習”，孩子寧願用自己的速度“在家生活”。

這段時間裡，孩子創造了各種文明，物質或是非物質的：一隻陶土做成的鴨子，在洗手盆裡游泳，一邊游，一邊變回泥土，整個洗手盆，再度成為大地。上一刻他還在玩的麵粉團，下一刻麵團已經進到烤箱裡，糖粉和牛油，撒滿烤箱。他學會了十粒字，假裝自己正在創造一個故事，只有十粒字的故事。他陶醉在Minecraft①遊戲之中，而這個遊戲有多種玩法：Switch版、手機版、Youtube版、Lego積木版、攻略指引的、被他畫出來的、被他製作成模型的、角色和聲音被一一解構的，任何時刻與方法，一個故事的背景與空間都能再度被創造。你以為真是不知所謂的，還有一冊又一冊的“課外書”、一輯又一輯的動畫與生態紀錄片。無論你多麼懷疑如此下去，人類文明會走向哪裡，但事實上，天天都是0到1。

每一個“進度”，都不符合家長的“程序”：骯髒不堪的洗手台、不按規章的食譜、“過多的”玩具、電子熒幕、遊戲！

二○一九年波隆那插畫獎，葡萄牙的入選作品，是繪本作者安德烈　·　萊特里亞和其父何塞　·　豪爾赫　·　萊特里亞的作品《A Guerra》②。裡面有一句“A guerra nunca foi capaz de contar histórias”，孩子讀了覺得悲傷，意思是：“戰爭的時候，人沒有故事可以聽。”

戰爭尚未到來，我已經用戰爭的姿態，阻止孩子去聽、去講述各種故事。③

註：

① Minecraft：瑞典設計師Markus Persson單獨開發的電子遊戲。防疫在家期間，波蘭政府推出了網站《Grarantanna》，開放Minecraft教育版本的公共伺服器，讓學生在家學習及遊戲。

② 中文翻譯為《戰爭》，繪者André Letria是葡萄牙獨立出版社鴨子邏輯(Pato Lógico)的創始者。

③ 語出《生的空間、活着的速度，此刻歸還給兒童》。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