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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5月13日
第C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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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楊牧慢餐慢飲

與楊牧慢餐慢飲

三月上旬,驚傳楊牧老師過世,我在淡水住家遙望河流,潺潺水聲流不走映照的光,拿下幾冊楊牧作品,想像與他站立花蓮,眺望太平洋,激昂與悲傷俱在,寫了首詩紀念。

我們唯一的餐聚是在東華大學,二十世紀末,忘了因何公務拜訪楊牧。他時任文學院院長,我與郝譽翔、顏艾琳等,在他辦公室沒大沒小亂聊。相機還沒有數位化,我請楊牧正經坐着、捧書閱讀以及遠眺窗外,供我取景拍照。現在推論,很可能當時專訪楊牧,談他的寫作。難得有小友自北部專程到訪,傍晚一塊吃飯,春雞上桌正在秋暮,他舉刀叉、姿態雀躍,彷彿許久沒嘗。

他坦承愛食雞肉。美食或者偏食,可以讓一個人卸下武裝,像是腸胃發起革命,毫無商量餘地。況且,楊牧自在瀟灑,喜歡的、厭惡的,通常不假包裝。他的喜悅讓他的春雞,遠勝菲力牛排、德國豬腳,成為餐桌上的絕美菜餚。我們雖也持刀、拿叉,滋味都跑進楊牧的餐盤。用餐,因為一通電話匆匆結束,楊牧拿起手機,喂了一聲默默聆聽,臉色凝重,掛電話後,坐不住了,又覺得愧對遠途訪客,“有位朋友,忽然過世。”

那是台大外文系名教授吳潛誠,我沒機緣親見,但談過電話,不到六十歲,作育不少傑出作家和學者。楊牧離席,春雞只切了幾口。

幾年後,楊牧轉職中研院,時近《幼獅文藝》五十周年慶,我跟楊老師打了電話,邀他蒞臨致詞。楊牧慷慨應允,我喜出望外,禁不住再三確認。《幼獅文藝》於一九五四年創刊,歷經中國青年寫作協會、朱橋、瘂弦、段彩華、陳祖彥等主編,藝文關係深厚。尤其詩人瘂弦,以《幼獅文藝》為基石,轉戰聯合報、深耘《聯合文學》,並與葉步榮、生化學家沈燕士以及楊牧,創辦“洪範書店”,無論是編輯或出版,提攜無數晚輩。楊牧以及司馬中原、張曉風、詹宏志等,都出席雜誌周年慶,必然還是瞧着前輩的面子。

楊牧本名王靖獻,“葉珊”與“楊牧”,是他為人所知的兩個筆名。“葉珊”以浪漫為風格,名篇〈料羅灣的漁舟〉完成於此階段,曾收錄於初中課文。一九六六年,楊牧赴柏克萊攻讀博士,見證六○年代學生運動,思維與筆風丕轉,改筆名為“楊牧”。我以為從“葉珊”到“楊牧”不是斷裂性的,而是搭了座隱形的橋。〈料〉寫着,“我看到料羅灣的漁舟,定定地泊在海面上。而那漁舟的靜並不是真正的靜……泊在海面上,彷彿是定定的,靜止的,因為海面無波……而海面果然無波嗎?漁舟果然靜止嗎”。靜與不靜、是與不是、我與非我,已存在哲學辯證,到了《昔我往矣》、《方向歸零》等,楊牧的提問更磅礴、回答扼要而詩意,他總能從一滴水,看到水的幻化,還要進一步,透視幻化何由、何在?

我愛楊牧,愛其深奧費解,我苦楊牧,也因其深奧費解。

有一次,在某大報頒獎典禮上巧遇,我只來得及喊聲楊牧老師,他已欣喜走過來,給我一個溫暖擁抱。是了,又已多年不見,都在一座城裡,更像東、西相隔。我們約了下回聚,“下回”也像是“下下回”,時間兜轉,到底是繞着圓、還是一直線?

我念楊牧,很可能他是我唯一擁抱過的前輩,還有,我也愛吃雞。當春雞上桌,眼見楊牧欣喜,我就懊惱點了菲力牛排,正想商討分食,他卻不得不先行離開,沒切幾口的春雞,再也沒人吃它了。

今年三月下旬,我在台北市立大學評審上碰見郝譽翔,聊起老師同聲感嘆,郝提到一回在台北東區,楊牧作東、就一家酒館同歡。我訝異極了,的確有那麼一晚,當時我的酒膽先於酒量,往事深沉啤酒花,一聲嗶波再開綻起來。與楊牧聚會再多都不夠了,遲遇的酒事成了慰藉。我忽然想起他醉後,臉紅、說話速度變緩的模樣,酒吧裡,駐唱歌手撥結他、唱歌,我們走出酒館已是凌晨,在路口對於誰該送誰,爭執未決。

我們一起醉了,把喝醉的楊牧送回家。

吳鈞堯

2020-05-13 吳鈞堯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44906.html 1 與楊牧慢餐慢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