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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5月13日
第C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致我的草堆街

致我的草堆街

在清明節那雨水嗚咽不止、寒潮反流的夜晚,新冠肺炎疫情仍困鎖着澳門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家鄉的那條村子。殘破的祖屋還在,周圍是族人的舊居,我像幼年時那樣在窄巷、坑渠和磚房間好奇而歡樂地飛越,卻發現恍如進入陌生的迷宮,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想去的地方,甚至找不到起點。那村子裡,居然只有我一個人!

很奇怪,為甚麼會惦念着村子?我並非生於斯長於斯,四十年間,平均只是兩三年回一趟。伴我成長的城鎮,卻未能入夢,那才是我熟悉而揮之不去的背影,我替她感到艷羨和嫉妒。

家園,人的棲身港灣、精神寄託,正如陶淵明守南山東籬,杜工部居成都茅屋,豐子愷擁緣緣堂。那是安身所,更是安魂處,是生命一段忠實的史記。離開了,我就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自己,就像再也喚不醒躺在靈柩裡的祖母一樣。

家搬了,夥伴便散了,日後能聯繫的只是少許幾人。新夥伴,沒幾年又散去,人生在不斷重複着這冷血的實驗,我從城西搬到城中,又到了河湧外的城南,繼而遷至廣州。我住過集體宿舍,又曾在羊城舊區租過陰暗的小房。就這樣飄來飄去,像一葉不知深淺不明目的的孤舟,最後漂泊到了澳門。

草堆街,最早收留了我。

經歷過家鄉和廣州的日新月異,草堆街就像一條老人凝滯的靜脈,絲毫沒能勾起我嚮往的心思。生活的反差在顛覆着我對東方拉斯維加斯的想像,也在拷問着自己:我到底想要甚麼?

就這麼一條孤零零、直勾勾的三百米水泥道,開頭是營地大街的垃圾場,結尾是十月初五街斑駁的麻石路面,足以令我懷疑,這是我在澳門的旅程隱喻嗎?開局如此不堪回首,中間平淡無奇,末尾用歷盡滄桑、洗盡鉛華來概括,繼而重歸內心的平靜、重拾自願的慎獨與寂寞?

我那時還不知道草堆街的歷史,甚至幾步之遙的康公廟也不甚了了。看到的,大多是頹唐萎靡的店舖,還有詭異的曲折小巷。店舖賣着廉價衣物、文具和電器,門可羅雀,也從未誘發我的興致。街尾倒是有間舊書刊雜貨店,雖蛛網糾纏着灰塵,卻使我常眼前一亮,禁不住光顧的腳步。我最常遭遇的,是夜間滾滾而來的垃圾車收“貨”聲,隨之便是酸臭的腐味,這凌晨三點準時的饋贈幾乎每夜都剝掉我下半程的睡意。隔着關得死死的玻璃窗,我看朦朧的月,看窗外蠢蠢欲動的老鼠,看嫵媚放蕩的新葡京蓮形巨影,卻不會去數星星,因為繁華璀璨早已跌破在心頭。我想詛咒甚麼,卻不曉得詛咒誰,是命運還是周遭,是自己還是這裡碰到的每個人?都是,也都不是。

草堆街的生活就是一潭渾水,恰恰一百多年前,澳門填海工程尚未如火如荼的時候,這一帶正是灘塗之邊,天真爛漫的蘆草和剛直嶙峋的岸石,比比皆是。人,很多時候就像這些草石,你越堅持個性就越容易被摧毀與掩埋。我曾經像它們,所以職場上曾命懸一線,幸虧僅僅是像而已。

每天早上,從晨鳥的嘶鳴裡呼吸新一天沉重的霧氣,睡眼惺忪卻不敢多停留半刻,從幽幽的路燈裡匆匆走出去,左閃右避那些比我更早起來覓食的流浪犬,就把一切的美麗憧憬都踏碎了。出門左拐,便是一家關張久矣的殯儀壽衣舖,它從未在我眼前運營,卻總喜歡用望而生畏、塵垢滿目的牌匾,還有深鎖緊閉的鐵門向我打來不寒而慄的招呼,時時提醒我前途恐有不測。暴雨時節,我會在它門口等候十八路巴士,而大多數時候,我只低頭趕路,用孤單而恍惚的步子丈量着去醫院上班的距離。

當傍晚回來時,我不是身心疲倦就是一頭冷汗,職業使然,每天都是生死搏鬥,每天都在天堂與地獄間周旋。坐在草堆街窗前,我從來不敢對家人講述工作的點滴,因為血淋淋、病懨懨的故事,可能會翻倒他們晚餐的胃口,而複雜繁瑣的人事糾葛,可能會讓他們更擔憂我那直白的頭腦。默默承受着,苦難、鬱悶、恐懼、朝不保夕,我想有一天如果失業,我就離開草堆街,離開澳門,這或許是另一種解脫。

是誰做的錯誤抉擇,讓我來到這裡?

這當然不是草堆街的錯。如果我偶遇甚麼愉悅,就寧願讓草堆街傾聽,與她分享,因為,她慢慢地不那麼討厭。因為,人只有不斷長大,才逐漸懂得真正的恨,學會好好地愛。我二十七歲時離開生活了八年的廣州,帶着一肚子牢騷與怨恨,恨不得插翅即飛。三十七歲時離開生活了半年的廣州,卻戀戀不捨地揮淚。我對草堆街何嘗不如此?

草堆街之名何來?朋友介紹道:舊時代人們需要柴草生火,而當年的草堆街正是柴草供應地,有錢人買木柴,窮困者則只能用秸稈。我與這條街道邂逅時,她早已不再經營燃料生意,但依舊大度地接納着南來北往的各式人等,不嫌棄不拋棄不放棄,誰生活在此,只要想好好過日子,都能收穫各自的精彩。街頭除了垃圾場,還有一座女媧廟,平日信眾都會在門前焚香,奇怪的是,廟宇配殿還慷慨地開闢成時裝店,讓客人流連。或許,這就是澳門,這就是草堆街特有的包容吧,它竟偷偷熔掉移民遊子心中的壁壘,包括我。

街道的八十號建築,曾是孫中山先生行醫之處。在我生活於此的第六年,紀念館終於落成。史書沒記載一八九二年先生是否像我一樣攜眷而來,但我想,他也會碰到與我一樣的困惑:陌生的他鄉、波譎雲詭的人情世故、無法盡善盡美的醫學,可能還有孤獨的空虛。那時不管是女媧廟還是康公廟,香火定也繚繞,篤信西學的他會不會進入禱告?反正,我進去過,只是不會燒香,僅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沒有祈禱在事業上旗開得勝,僅希望家人安康。有時半夜三更會被手機鈴聲驚醒,那是緊急手術的哨聲,我會在先生工作過的門前快步走過,請嚴肅的月色把睡意和埋怨統統燒掉,然後祈求先生在天之靈賜予我戰勝困難的信心。

有一年,我因為工作的原因,每周只能回家一趟,持續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在苦差結束的那個冬日元旦夜晚,妻子帶我去了草堆街小巷裡的攤檔。在那兒,我們難得一起吃了臘味煲仔飯。這是草堆街的殷勤犒勞。米飯潔白而軟糯,泛着油脂溫暖的光,裡面除了簡練的兩根青菜,就是幾片驅走寒冷的臘肉,還有半根臘腸。這些傳統粵式做派,與家鄉大同小異,臘肉狀如瑪瑙,配晶瑩剔透的脂肪,臘腸最能勾勒我對家鄉的想像,它用紫紅的軀體和厚重的、醞釀已久的肉香刺激味蕾。和如今的廣東臘味稍有不同,澳門臘味偏鹹而沒有喧賓奪主的甜膩,口感更為堅實飽滿,相信這就是臘味最原始的味道。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澳門人為做好臘味,專門用了價格不菲的天津玫瑰露酒作配料,老店甚至自設曬場和爐灶,用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積澱和耐心,撫慰眾多背井離鄉者對家鄉味道的思念。每當我走出草堆街,經過景然棧臘味店時,心頭就湧起一股朝聖者莊嚴的敬意。

十年一別。在陪伴我嘗遍酸甜苦辣後,草堆街與我的緣分卻步入盡頭。她見證過我把一生最好的年華獻給澳門病人,見證過我用業餘筆墨給光陰增色,見證過我和家人共度病痛的煎熬,還見證過我一對兒女的呱呱墜地。每一次見證,回頭想來,都值得感恩。在即將再次搬家時,我終於意識到,怨恨的滋生只需要短短的膚淺一瞥,而藕斷絲連的情結,卻需要用無數的日夜和深入骨髓的體驗,才編織而成。

庚子年一月中旬,疫情席捲而來。一個傍晚,我脫下濕透的隔離衣和沉重的眼罩,送走最後一名病人。很多時候,他們都戴着嚴實的口罩,我只能憑眼睛推想相貌,常覺得他像是草堆街的街坊,懷疑她是草堆街的常客。眼鏡和眼罩熬成的霧氣凝成水珠,讓視線更趨模糊,這難道不也是淚珠嗎?

家,從草堆街搬到了離島,傷感又一次徐徐降臨,沒有肝腸寸斷的恫哭,有的是對一切逝去的追念,刻骨銘心,隱隱作痛。我知道此生還將繼續漂泊,行囊難有封存的時候,但我知道總有一天夜晚,一定會在夢裡和草堆街再次重逢,那個夜晚應該也是雨聲銷魂,那條草堆街應該仍是我剛認識她時的模樣,依稀裡把街燈在靈魂深處點燃。

譚健鍬

2020-05-13 譚健鍬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44905.html 1 致我的草堆街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