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杯向天笑

澳洲著名作家兼廣播人奇里夫 · 詹士(Clive James)辭世，英語世界少了一位文化奇才。英國喜劇演員弗萊(Stephen Fry)表示惋惜，指詹士是他的兒時英雄，盛讚對方才氣縱橫。

在個人學習外文的過程中，詹士的作品是啓蒙之一。回想負笈海外初期，留學生以訛傳訛，炮製了一個文化“迷思”：澳洲英語跟英國相比，少了一份精緻，多了三分粗野。這班疑似英語專家繼續捕風捉影，將個中緣由，煞有介事地牽扯到澳洲的罪犯歷史，說到天花亂墜，不亦樂乎。

後來在書店尋寶，意外發現詹士的《認可的意義》(The meaning of recognition)，對學習英語，如何欣賞英語之美，彷似多了幾分領悟。橘逾淮而為枳，語言和文字亦然。文字盛載的古老文明，隨着歷史、地理、不同文化交流和碰撞，展現出和而不同的風格和視野。文所謂的高低，說到底是很個人的事情。英語高手永遠有本事，憑自己的學識、幽默、創造力、對世事的敏感觀察，融匯成自我一套思想系統。只要將真實感受整理完備，文字就如他手上的積木方塊，從倫敦的大笨鐘，到澳洲悉尼歌劇院，從無到有，從臨摹到創新，在自由之地，建造自己的魅力城市。遊人無須護照，只須保持一份童心的好奇，一張隨時準備開懷大笑的嘴巴，自能心領神會，保證你會流連忘返。

這是對詹士作品的第一印象。在澳洲出生的他，跟香港有一點淵源。他的父親艾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參軍，後被日本關進戰俘營。好不容易熬過集中營的日子，艾拔可以回國了，卻不幸在台灣發生空難，當時詹士只有六歲。他曾說父親的離世，定義了他往後的人生。香港西灣國殤紀念墳場，葬有在香港保衛戰時陣亡或蒙難的軍人。尋找父親的墓碑後，詹士寫了一首〈在我之前的父親〉的詩，結尾大意是這樣的：“回到了閘門，我面向遠方的山丘，你的墓碑再次被淹沒了。我無暇虛度光陰。我的生命是你的，我的詛咒，當中有着無比的福氣。”

六年前在澳洲廣播公司一次專訪中，詹士曾提及這首詩，感慨人生無常，更感恩自己活着。正因生命和時間是借回來的，他勉勵自己必須積極向上，分秒必爭，才不枉此生。在澳洲完成大學後，詹士在《悉尼先驅晨報》做過一年助理編輯，之後隻身飛往倫敦，在劍橋大學主修英語，其後修讀博士學位，同時為英國幾份雜誌撰文，其中包括著名政論雜誌《新政治家》。《觀察家報》亦邀請他寫每周視評，一寫便寫了十年，其獨特的文筆，言簡意賅不造作的寫作風格，更引起當時不少人仿效。

數十年的藝術生涯，詹士跨界文學、廣播和電視，曾出版四部小說、詩和散文多不勝數。憑着深厚的文字功力、莊諧並重的作品，再加一份親切感和觀眾緣，詹士在八十年代成為英國公仔箱的常客，主持多個遊戲、文化、旅遊和清談節目，深受觀眾喜愛。詹士百無禁忌，早為自己寫下訃文，提到在英國的成就，字裡行間可以感受到他的自豪：“在倫敦，奇里夫詹士迅速建立自己在文化界的地位，成為數一數二具影響力的文化評論人。”黃婆賣瓜，或許教人一時吃不消，但詹士受英國讀者歡迎，並非因為他是甚麼當代文學泰斗，而是因為他言語生鬼有趣，偶而尖酸刻薄，卻又一針見血，叫人哭笑不得。在一代人的眼裡，美國影星阿諾舒華辛力加是健身界努力的終極目標。在詹士看來，這位全盛時期的動作明星，更似是“一個裝滿核桃、將近谷爆的避孕套”。

到英國闖蕩多年，並深入民心，但詹士的本土意識從未減退。走出去，是為了讓世界有更多機會認識澳洲。他遊歷世界的體驗，對世事的洞察，對人生的感悟，在千禧年後出版的《認可的意義》中，可找到充滿真誠和睿智的答案。對於寫作，詹士由始至終強調淺白，討厭故作高深的文字，凸顯階級和學識。在他《不可靠的回憶錄》(unreliable memoirs)的最後一段，抒發了自己的思鄉之情：“窗外，一個霧鎖倫敦、雨粉紛飛的下午，我看見街上的雨傘在互相安慰。在一萬二千英里以外，時差十小時的悉尼港，在藍寶石般的天色下，揚起的風帆在海上競逐，濺出鑽石般的浪花。不得不承認的是，大自然給予我們夠用的恩賜，到海外放眼遊歷。這片福地亦同樣日以繼夜地，如指引船隻的燈塔，發出一波接一波無形的回憶，使喚遊子們回鄕。它會一直堅持下去，直至我們所有人回家為止。

為了對抗白血病，詹士晚年成了醫院的常客，頑疾纏身的他卻不失幽默，感恩病痛為他的創作提供上佳靈感，好讓他回望此生，竟是如此幸運。在生命的最後歲月，他依舊努力寫詩，以充滿溫度的文字，將人生的苦與樂，世事的悲與喜，調成最後一杯瑪格麗特，在天涯夢遠的地方，跟他的父親相聚碰杯。

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