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風流——記鄧芬與張大千晚年的浪漫情史
鄧芬(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四年)與張大千 (一八九九至一九八三年),皆以繪畫名揚海內外,工力悉敵,可謂一時瑜亮,亦是近百年畫壇的代表人物之一。兩人的書畫、同門因緣,跨越半個世紀,早年結緣於上海,揚譽於滬、粵之間,同享當年藝壇盛會,抗戰爆發後,均曾避亂港、澳,憂患與共,相交相知,成為一段佳話。葉恭綽先生曾將鄧芬、齊白石、黃賓虹、夏敬觀、吳湖帆、馮超然、溥心畲、余紹宋、張大千畫壇九友同列“後畫中九友”。斯九友者,均堪稱現代中國畫壇之傑出代表。張大千西出嘉峪,近三載寒暑,臨摹莫高窟壁畫。鄧芬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亦曾到訪雲岡石窟,探古尋源,頂禮膜拜。兩位國畫宗匠,均在近代畫壇獨樹一幟,而兩人對待藝術的嚴謹態度,亦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南朝宋范曄《後漢書——方術傳論》云:“漢世之所謂名士者,其風流可知矣。”名士風流,鄧芬與張大千這兩位同門師兄弟,同樣才華蓋世,風度翩翩,放達灑脫,正正就是名士的最佳寫照。二者的感情生活,也是一樣的浪漫和精彩。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都曾經歷過一段黃昏之戀。
《嶺南現代畫人傳畧》作者兼著名文化人鄭春霆於鄧芬傳畧中記述:“老年隱居紅香爐峯下,批風抹月,徜徉如故,尤好流連於吉列島避風塘裏,金樽檀板,如沸笙歌,儘足低回者矣。余嘗和其《即事》詩云:歌舫銀燈敞綺筵。司徒姊妹豔聯翩。檀槽撥弄琵琶好,桃葉桃根亦惘然。”足見鄧芬之風流韻事,堪與明代六如居士異世並傳。
鄧芬晚年寄寓香港,依然風趣不減,徜徉於銅鑼灣避風塘中,賞識歌者司徒珍司徒玉姊妹,尤以司徒珍之能操琵琶,歌喉亦宛轉幽約,更是一位長相標致的古典美人。鄧氏當年喜繪琵琶美人泛舟圖,據云是畫裏真真,綽影含情,正正是描繪司徒小妹也。名士余少颿嘗題詠斯圖,曰:居士風流傳曲藝,司徒姊妹最知名。真真賸欲呼之起,來聽橫塘裂帛聲!
鄧芬嘗有《避風塘感咏》四叠,記誌庚子夏秋間(一九六○年)的一段別緒離情,寄意琵琶忘歸,又詩成三十截句,思念懷人,並曰希能譜入絃歌,傳之曲壇云。一九六二年,司徒珍姊妹遠赴南洋登台獻藝,鄧芬以《壬寅六月十五日贈司徒姊妹南遊,集昔人句》詩贈行,寫對兩位女弟的牽掛思念之情。詩云:大珠小珠落玉盤,抱得琴來不用彈。鴻雁在天魚在水,憑君傳語報平安。
司徒姊妹南洋諸埠登台前夕,鄧芬語多關懷訓勉,曾寫下温馨的關切提點:“衛生第一,不可飲酒,冷飲以不多飲為佳,榴槤果、山竹子可食亦不可多食,飯食肉類不可太肥太飽。起居方面,沖涼每日最好有三次,睡眠要有八個鐘為佳。出遊時不可太夜,不在歌臺之時,不可穿着華美服裝,要樸素一點,行街不可穿高踭鞋。俱樂部及大馬路處處都是狼與狗,認真提防,如果神色無常,容易被他們所欺負的,最好不搽脂粉免路人注意,因為南洋婦女多數妝飾簡單的。講說話一句還一句,不可含糊失信,如不想隨便赴約,可以推病,自稱水土不服。”
玆後復有詞作多首,盡寫依依不捨之情,囑咐女弟能在重陽節前早日歸來。《蝶戀花》題為“壬寅六月十五夜銅灣寄意”,詞云:強樂自寬來一醉。澆入迴腸,非酒還非淚。月似銀圓天似水,東風不便何曾避。 容易重陽歸也未。人遠玄都,誰識劉郎樹?莫訝贈行無兩字。當時切切多忘記。又《踏莎行》“壬寅六月十九夜避風塘寫懷”。寫送行時依依不捨的感受,盼她們能夠克服外面的挑戰。詞云:無限深言,十分細意。別時曾致叮嚀語。相思有淚可成潮,君前一樣盈盈水。 壓頂嬌陽,埋身暴雨。蠻天歷歷檳榔樹。薰風來為報行程,鄰船又喚歌聲起。
當年鄧芬抱病,入住醫院期間,司徒姊妹前往探病。鄧芬說:“我年已老,亦無甚麼懸掛,我唯一希望,就是想你們於我死後,在我靈前唱一支歌給我聽而已。”
張大千一生行走江湖,歷盡大風大浪,美人名利、國寶財富,皆視之尋常。晚年他常自歎為一個“情”字所羈絆,有恩情、親情、友情,也有愛情。又謂人生共有六位夫人,包括曾慶蓉、黃凝素、楊宛君、徐雯波、訂了婚而早逝的表妹謝舜華及定情而未成婚的朝鮮女子池春紅。張大千晚年的一位紅顏知己是日本女子山田喜美子。他們相識大約於一九五三年間,而後漸生情愫,大千先生每到日本,必由喜美子相伴,前後歷十多年。在這段時間,當先生身在異國,每天都會掛肚牽腸,默念伊人,更不會忘記兩人每周一信的約定。大千先生嘗有《閏中秋感賦》一絕寄喜美子,詩云:霧濕雲鬟淚未收,年年含恨過中秋。如何兩度團圓月,不與人間照並頭。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大千先生離開中國,移居南美洲後,經常會到日本採購書畫用品及裝裱字畫,與一間名為“喜屋”的畫材畫具店的店主松下先生稔善,松下先生在“喜屋”的二樓為張氏佈置了住所兼畫室,還僱用了兩位年輕的日本小姐照顧其起居飲食。後來大千先生與夫人徐雯波遷往位於東京上野區的一間日式旅館,兩位小姐也一同到旅館侍奉。其中一位名叫山田喜美子,特别得到張氏喜愛,為她改名為喜媺子,更以她為題繪製了不少美人畫。喜媺子面貌姣好,聰明伶俐,當然得到大千先生的歡心,相處了一段日子,日久情生,自然就成為了張氏在日本的紅顏知己。一九五六年張大千攜夫人徐雯波赴巴黎舉辦畫展,時留在東京的女兒心沛、心嫻,兒子心印姐弟三人,張氏夫婦特別委託喜媺子看顧,並為他們安排入讀中國學校及起居飲食。此時喜媺子在張氏夫婦心目中的地位,已被視同一家人了。當年張大千對喜媺子是真心的,也動了真情。
大千先生不在日本的時候,他約定喜媺子每周一信,互通音訊,以慰別離情。從以下張氏寫給喜媺子信函的字裏行間,可以體會到張氏確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有時三、四周不見來信,張大千內心總會感到忐忑難安,焦急不已。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八日 巴西)三月廿七日已來聯續由喜屋方寄去三函,望穿雙眼,竟無隻字覆我,汝竟棄我耶?反覆思之,汝當決不如是也,豈汝又返大弁田耶?我病甚劇(糖尿病),神經仍痛,眼目昏眩,日日惟盼汝來書,以慰苦況也。
(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 巴西)自得君六月八日手紙後,迄今已逾二月不復得片紙隻字,何耶?……令我終日不安也。
(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一日 巴西)汝自二月二日來信後,一月以來無片紙隻字,使人望眼欲穿,豈汝病耶?旅行他處耶?百思不得其解。昨日忽得汝三月二日手書,歡悦無似。
(一九五八年四月九日 巴西)喜媺子:不得汝信又一月矣,至深念切,汝竟忘一周一信之約言耶?今月三日晨五時,夢與汝接,歷歷如在東急公寓,醒後至痛。……我老矣,他無所念,惟日日念念於汝耳,千萬不可忘了一周一信之約言,至囑!至囑!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巴西)大千先生三周不見來鴻,遂有竹枝詞二首寄出,訴說相思之苦。詩云:
妾家東海海東頭,君住巴西西半球。東海日斜西欲曙,夢中相會亦無由。
雁飛難到鯉魚愁,斷盡迴腸寸寸柔。欲寄卿卿兩行淚,爭知海水不西流。
六十年代中,張大千因糖尿病致嚴重眼疾,不便長途往返,自感難望重逢相聚,特為喜媺子寫了一封信,表達負爾青春的歉意,更盼她能夠早日擇主而事,幸福無量。一闋忘年戀曲,終隨煙雲散盡。
劉 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