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狗盜水盡山窮 狼吞虎噬天翻地覆
一九六五年，香港經濟暗淡，消費力極差①，銀行擠提風潮此起彼落，群眾變得歇斯底里。從二月開始，爆發了香港歷史性罕見的銀行擠提風潮，恒生銀行、永隆銀行、廣安銀行、道亨銀行、遠東銀行和嘉華銀行等華資銀行均發生擠提，中環的銀行區，差不多處處見人龍。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經濟低迷之餘，地緣局勢亦動盪不安。美國在三月開始實施“滾雷行動”，對北越進行大規模轟炸，越戰全面升級。②耐人尋味的是，武俠小說情節往往跟現實中的惡劣環境互為映照，武林浩劫頗能夠從不同角度影射世界上各種既荒謬也瘋狂的亂象，當中最可怖的狀態莫過於非理性的力量壓倒了理性的力量，令江湖上的平衡漸失，體制面臨崩潰。武林浩劫乃台灣武俠小說的基本故事模式，由臥龍生開其端，影響所及，很多香港武俠小說作者都跟隨台式武俠路線進發，如倪匡的絕大部分長篇武俠小說，包括被仙鶴港聯影業公司改編成電影的《六指琴魔》與《玉女英魂》都以武林紛爭為焦點，不設時空背景③，奇秘詭異的氣氛接近於台灣武俠小說。
跟武林浩劫相輔相成的力量泉源，正是反派勢力所精通的各種奇技淫巧。《六指琴魔》（一至三集，一九六五年）面世之前，仙鶴港聯一直以臥龍生小說為旗幟，如《碧血金釵》（一至四集，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四年）彰顯了毒功、機關、音波功、迷心術、奇門遁甲等層出不窮的左道旁門，個別伎倆的威力足以駕馭一切武功，而《雪花神劍》（一至四集，一九六四年）則有冥嶽嶽主聶小鳳（劉亮華飾）運用邪門歪道迫使天下英雄束手就擒的精彩戲碼。《碧血金釵》實為仙鶴港聯改編台灣武俠小說的一次重要實驗，危機主要波及“一宮、二谷、三堡”，這種局部性的災難還未牽扯到整個武林的存亡。其後的《雪花神劍》才是真正將台式武林浩劫演繹至巔峰的作品，其中一個突破，就是把一代奸雄由從前的中年男性變成中年女性。然而在《六指琴魔》裡自立為武林至尊的六指琴魔（雷鳴飾），真正身份是“川中六醜”之一的黃冬，他武藝平平，其貌不揚，曾經在水盡山窮之際淪為鼠竊狗偷④，後來憑藉八音古琴與“天龍八音”⑤，才得以水鬼升城隍。
傳統樂器能夠演化成致命的“思想武器”，在粵語武俠片的發展歷程中早有“先兆”。如《仙鶴神針》（一至三集，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二年）的藍小蝶（李紅飾）之母教唆女兒用琵琶彈奏“迷真離魂曲”弒父，差點爆發倫常慘劇。《奪魂旗》（上、下集，一九六三年）中“玉簫郎君”潘午（石堅飾）的勾魂簫聲仍未有多大的能耐，可是到了《如來神掌（一集）》（一九六四年）時期，天緣洞主（周吉飾）把音波功和迷心術結合，能以簫聲迷惑“雙飛仙子”寬衣解帶，而同期的《碧血金釵（四集）》中，藏身於九棺石塚的九名神秘女子，以各類樂器合奏迷魂曲，對方稍一不慎便會理智盡失，吐血而亡。以往武俠片中的“音樂”，就算殺傷力再高，也未足以征服所有武林人士，讓野心家一統江湖。至於《武林聖火令》（上、下集，一九六五年）裡的武林至尊級別高手幽冥鬼叟（鄭君綿飾）所施展的“鬼聲鬼氣”，是一種無需倚仗任何樂器的古怪音波功，雖然厲害至極，但他早就覺悟前非，消除了雄霸武林之心，所以沒有使出獨門絕技來壓迫他人。
反而黃冬這個雞鳴狗盜之輩，憑着寶物和詭計令江湖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幾乎將武林摧殘殆盡。其實“天龍八音”是“惡”和“塗炭生靈”的化身，並不具備“善”或“福”的一面。導演陳烈品一開場便安排女聲唱出“烈火，星星之火可燎原，烈火狂燃禍更多，頓使繁華地，化成焦土，滄海橫流變血河。八弦琴，六指魔，挑動江湖平地起風波，相殺戮，不融和，武林遭浩劫，八方人士受災磨”，同時吩咐六指琴魔背向鏡頭彈琴，配合接二連三的全景框爆破，震撼的畫面宛如現代戰爭中的炮彈爆炸。仙人峰上，各門各派被不明來歷的力量衝擊到潰不成軍，部分“兇手”幻見至親或無辜者遭逢危難，勇救他們卻把自己人斬殺；青雲嶺下，三大絕世高手合力，始終不敵琴音。這種超越了武功範疇而且不依循常規的非理性力量，用蠱惑人心的方式把原有的體制推倒重來，讓卑賤者掌權，高尚者受罪。如此甚具先見的武俠寓言，究竟能否使人及早明瞭，本來用以洗滌心靈、提升智慧的文藝力量，隨時會被用作操縱心智、支配社會，滿足所謂狼吞虎噬的慾望。
令狐昭
註釋：
①吳昊：《打拼歲月：走過六十年代香港》，香港：南華早報，二〇〇二年，第九十二頁。
②與此同時，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南越峴港。美國地面部隊進入越南南方，標誌着越戰進入以美國為主體、以“南打北炸”為特徵的“局部戰爭”階段。呂桂霞：《遏制與對抗：越南戰爭期間的中美關係（一九六一至一九七三）》，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〇〇七年七月，第一百七十八頁。
③從《青劍紅綾》開始，倪匡已將“歷史背景”逐出了自己的小說。陳墨：《香港武俠小說史（下）》，台北：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二〇二三年一月，第一百五十四頁。
④六指琴魔早年因欠下租金而淪為盜賊，其間妻兒被趕出客棧，在寒冬之下凍死。其悲慘遭遇跟粵語片中的“貧賤夫妻百事哀”故事相似。
⑤該片描述一千年前，一位武林奇人用東海八條蛟龍的筋，做成琴上八條弦，八種音都能夠殺人。仙人峰上，六指琴魔用怒弦的琴音操縱對方理性，使他們互相殘殺而死。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六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