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天字第一號燈塔在澳門
天字第一號,久違了的用詞,年輕朋友可能有點陌生,但推敲詞意,“天”字作頂尖解,如演員、歌手演藝超群,都會被冠上“天王”、“天后”稱號,則“天字第一號”,當是“至尊”、“最頂級”之謂。能作此解,堪稱滿分全對。
《千字文》第一字
古人評等級、順序,有多種用詞方法,最簡單直接的,首推一、二、三……,而採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也很常見。又有以《周易》乾卦卦辭的“元亨利貞”作數序。不過,更為古人所樂用的,就是《千字文》。蓋《千字文》千字無重複,四字一句且叶韻,兼為稚童必背誦之書,於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便琅琅上口。而“天”是《千字文》第一字,故“天字第一號”有“首位”、“最高”、“最頂級”之意,何況漢許慎《說文解字》釋“天”,也說:“顛也,至高無上。”當然,這裏不是對《千字文》作句解,若求《千字文》詞義,冬春軒已有《天地玄黃》大著供參考,今天僅論析“天字第一號”有最高無上之意。
二○二二年十二月四日和十一日,筆者於本報發表了〈東望洋燈塔點燈早於其他東亞燈塔考〉,最終考出一八六五年九月廿四日亮燈放光的東望洋燈塔,確為東亞最古老的近代燈塔。 其後,拙文獲收進《燈塔絲路紀行——港澳篇》內(二○二三年香港中華書局出版)。該書由筆者與景祥祜教授、楊宏通高級講師帶領香港城市大學研究生組成“燈塔項目團隊”共同考察撰寫而成。其後,“燈塔項目團隊”訪得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有《通商各關沿海沿江建置鐙塔鐙船鐙杆警船浮樁總冊》,並將影印件送來,交我研究。今年正值東望洋燈塔始建一百六十周年,故將研究所得,撰為本文,以誌紀慶。
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哈佛燕京圖書館藏《通商各關沿海沿江建置鐙塔鐙船鐙杆警船浮樁總冊》共有三種,以年代分。冊內有題解,指出是“奉海關總税務司劄行總營造司”,查明“通商各口之鐙塔、鐙船、鐙杆、警船浮、樁等建置之處一切情形”,並強調由初設起記述,是據英文譯印造冊。
這裏的“鐙”字,義有三,一為古代盛熟食器具;二為馬鞍兩邊的腳踏;三是油燈,後將此意寫作“鐙”。“鐙塔”外,有“鐙船”、“鐙杆”,是於海口、河道,固定一船掛閃燈,或豎長杆懸燈,以導引航船。另有“警船浮”,意為警告船隻的浮木、浮標、浮筒。如廣州府番禺縣第一浮:
“海珠地方濠口礁,設有紅色尖圓式警船木浮一個,浮下水深七尺,為指明船由礁石中間應行正路……”(註一)
又第三浮:“潮州府汕頭口內弓鞋礁地方,設有紅色警船鐵浮一個,浮下水深二丈,浮在礁之西北一丈七尺。” (註二)
至於“樁”,是打在海底、河床的樁標,以指引航道。
因本文主要闡述燈塔,故其他從略。
前述哈佛燕京圖書館藏《總冊》三種,今分列如下:
(甲)《光緒五年己卯通商海關造冊處譯漢英文第三七冊》。按光緒五年即一八七九年。
(乙)《光緒八年壬午通商海關造冊處譯漢英文第六十冊》。按光緒八年即一八八二年。
(丙)《光緒九年通商各關警船鐙浮樁總冊》。按光緒九年即一八八三年。
清末海關《總冊》
十九世紀,蒸汽輪船(包括軍艦、貨船、客輪)成為聯通五大洲的重要交通工具,海上安全自然受到重視。中國的海關總稅務司由英國人赫德 (Hart, Robert 一八三五至一九一一年)出任,他獲總理衙門批准撥船鈔一成,以作購船和建燈塔、航道標識之資。一八六八年,成立海務科,專責建設與管理沿海內河鐙塔、鐙船、浮標、霧號等港務工作(註三)。同時,每年都會編製英、中文版的《通商各關沿海沿江建置鐙塔鐙船鐙杆警船浮樁總冊》(以下簡稱《總冊》),情況如《年報》那樣,將資料更新,確保海運安全,毋使船毁貨失人命犧牲。如(丙)光緒九年《總冊》,便在〈 目錄〉前刊出籲請:
“冊內及冊後示諭所開各處,設有鐙船、浮樁等項,倘被風浪衝移,或因別故已離原設之處,幸往來引水以及各船主,或係目擊、或係揣度情形,祈速抵該關總巡公所具報為荷。”
其嚴謹盡責處,可見一斑。當時,燈塔的數量會因新建而有所增加,從年度的《總冊》即可查閱出來。
首先檢視(甲)光緒五年《總冊》,書名頁正中印《總冊》名,右方直排:“光緒四年十二月日通商海關總營造司報”;左方直排:“光緒五年二月日通商海關造冊處譯印”。接頁是題解說明 (見上引),再一頁是〈凡例〉。然後是《總冊》篇次,其順序錄如下:
“粵海關、潮海關、廈門關、臺灣關、淡水關、閩海關、甌海關、浙海關、江海關、鎮江關、九江關、江漢關、東海關、津海關、山海關。”(正文共四十一頁)
在每一海關下面,印有:“鐙、浮、樁”三項,其下接排數量。如“粵海關”,“鐙一至二”、“浮二十三”、“樁三十四至三十五”。又如“潮海關”,“鐙二至三”,“浮二十三至二十四”、“樁無”。這裏的“鐙”,包括了燈塔、燈船、燈杆,其中有的建塔,或於寺樓內安置長明燈,但就沒有閃光轉射光束的功能,所以並未算作近代燈塔。
三年後,(乙)光緒八年《總冊》,出現非常清晰的分類,並編了號。扉頁正中《總冊》名和(甲)一樣,但右方直排則為:“光緒七年十二月日大清各口巡工司報”,與(甲)“通商海關總營造司報”有異。至於左方除紀年作“光緒八年”外,餘與(甲)相同。但在書名頁前,卻增加了兩頁非常珍貴的資料。
首先是一幅〈 通商各關沿海建置警船鐙各地方總圖〉,描繪了黃海、東海沿海各省(由盛京、直隸、山東、江浙至閩粵)輿圖,並繪有黃圈,圈內有紅點。澳門、香港赫然在黃圈內,且有紅點。
翻向下頁,先有雙直行說明:
“按圖中沿海所繪黃圈內有紅點者,即係設有鐙處所,圈內填註千字文字樣,編為各鐙號數,並將設鐙各處省分及冊內所載第號詳列於後,以便覽觀。”
緊接着,就是《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序號。經點數,由“天”字至“律”字,共得二十九號,今摘抄前四和後四如下:
天 廣東省澳門:此鐙設於澳門東邊,西洋國置。
地 廣東省沿海香港島:此處三鐙,一設島之東南角;一設鯉魚門外之東角;一設在綠島,皆係英國所置。
元(註四) 廣東省石碑山:即冊內所載第七鐙
黃 廣東省表角:即冊內所載第八鐙
餘 山東省猴磯島:即冊內所載第七十鐙
成 直隸省北河口:即冊內所載第七十一鐙
歲 盛京省遼河口:即冊內所載第七十二鐙
律 福建省安平老砲臺:即冊內所載第十六鐙
澳門奪魁眾望所歸
澳門燈塔,即東望洋燈塔,編在“天字第一號”,澳門居民得聞此一史訉,當喜氣滿襟懷。但是何以有這樣的編排,筆者試作解讀。
英國人赫德,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四十多年,他手下班子,不少是自己的同胞,尤其是燈塔建置和管理,一直由他們操辦,而編製年度《總冊》,也是先英文,然後再翻譯。也就是到了中國人作漢譯時,才引《千字文》作序號,將排首名的東望洋燈塔,配用“天字第一號”。但為何東望洋燈塔會被推為元魁首位呢?
英國人編製《總冊》,不從北開始向南編配序號,似是從南向北來編序,當然也有個別不是按南向北的順序,如最後的“律”,是福建省安平老砲臺,而非更北的直隸、盛京。當決定由南向北編序,英國人沒有優先考慮自己管治的香港燈塔——鶴嘴和青洲燈塔,反而是選取澳門東望洋燈塔。理由是東望洋燈塔乃遠東最早發亮放光的燈塔,馳譽亞洲、甚至世界,令人服膺,不作第二想。因此,東望洋燈塔便成為眾望所歸的“天字第一號燈塔”。
既然“天字”落在澳門,於是便由此向北編序。挨着澳門的香港,便是第二的“地字”。這裏出現吊詭的表述,就是英國人主導下的《總冊》,將從鴉片戰爭取得的香港,不書“大英帝國管轄”之類文句,反而寫作“廣東省沿海香港島”,僅於末處書作“皆係英國所置”。同樣,澳門不書“葡國殖民地”。而是寫“廣東省澳門”,末尾作“西洋國置”。原因何在?是英國有心人遵照歷史作公義之舉,抑是中國人在翻譯時秉筆直書,有待稽考。
回翻前頁《總圖》,澳門黃圈內的紅字,用放大鏡隱約看到是“天”字,香港黃圈內的紅字,較好地看到“地”字,其他就更清晰可辨。據此,益證東望洋燈塔確實享有“天字第一號”的尊位。
(乙) 《總冊》除增加〈總圖〉和〈千字文〉序號外,在〈凡例〉之後,加上了〈羅經圖〉。正文則增至五十三頁。
續閲(丙) 《總冊》,是光緒九(一八八三)年通商海關造冊處譯印。與前年度一樣,刊有〈總圖〉和〈千字文〉排序。東望洋燈塔仍據“天字第一號”頂位,而末位不是“律”福建省安平老砲臺,而是增入“吕”字的福建省北椗島,乃冊內所載第十五鐙。餘基本相同。正文增至六十二頁。
《通商各關警船鐙浮樁總冊》,如年報般每年皆有新版,據查光緒九年之後,至光緒三十一 (一八○五)年,〈千字文〉排序的“天字第一號”,一直由澳門東望洋燈塔尊享。這頂歷史桂冠,因着東望洋燈塔屹立不倒,丰采依然地光照遠方,可以無愧地沿用此一稱號。
此文定稿之日(二○二五年九月廿二日),恰正一百四十年前的一八七四年九月二十二日超特強颶風襲澳,釀成澳門有史以來傷亡最多、最為慘烈的大風災,東望洋燈塔亦告圮毀。翌年九月廿三日,一座簇新的第二代東望洋燈塔,再次挺立松山之巔,直到今天,見盡幾許狂風暴雨,依然昂然挺立,堅守“天字第一號燈塔”的至尊盛名。
註釋:
一、參見《光緒五年己卯通商海關造冊處譯漢英文第三七冊》二三頁〈粵海關第
一浮〉。
二、同註(一),引書 〈潮海關第三浮〉 。
三、參見黃天著 〈東望洋燈塔早於其他東亞燈塔考〉,刊於《澳門日報》二〇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
四、天地玄黄的“玄”字清朝避康熙“玄燁”諱,改用“元”代“玄”。
文、圖:黃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