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心中那片綠 北去
如果我還算青年,那麼,他也是。然而,我還能在高鐵上閉目遐想,他卻到了何處呢?
兩年前的酷暑傍晚,我最後一次和還“健康”着的D君歡聚。我們在家鄉新會的城郊吃飯,飯後在街燈和月光的助興下,領略村邊的名人古屋遺址。
幾個月後,他竟因肝癌溘然長逝。從此我陷入黑暗的小巷,哪怕在本應興高采烈的時候。
雨夜,再次想起,一年前我去北京時的心緒。
不是沒試過一個人出遠門,但從來不像那天那般孤獨。高鐵安靜地徐徐駛出珠海站,在暮夏的暮色中辭別了濱海城市的霓虹燈,一頭鑽進黑沉沉的晚空和原野,便默默加速北去。
D君,如果你還在,多好啊!
二〇二四年八月,我在從珠海回澳門的路上突然收到中國作協的邀請,請我和另外兩位澳門朋友赴京參加第九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
我,一名普通醫生,只是業餘寫作者,究竟何德何能可代表澳門作家出訪暫且不論,單憑我當時四十三歲的“高齡”就羞愧難當了,還能假裝青年嗎?
主辦方雲淡風輕地說:不到四十五歲,還是青年。
車過得勝花園,心葉榕在風中沙沙作響,綠融融地映入眼簾,珠澳四季如春,而此刻,四季分明的北方,那一片綠野估計更是綠得如油吧?
我回家放下包袱,把滿頭鬢霜一染,便欣然規往。為了多賺半天的北京自由行,我捨棄周日上午澳門直飛北京的航班,選擇提前一天在晚上從珠海高鐵站出發。
蜷縮在高鐵軟臥的下鋪,我不安地打量着對面一對中年夫婦。原以為可以隔着車窗欣賞一會兒夜景,卻發現除了沉悶的黑藍色,一無所獲,甚至看不清月亮的光澤,更看不清原野和河流,它們在高速面前都自慚形穢地消遁了。
那對夫婦顯然是北方人,在對南方熱浪的一番揶揄後,躺在上鋪的女人便關注起男人的飲食。男人吃罷麵條,繼而又偷喝了一罐雞尾酒汽水,在女人關切的埋怨聲裡摸着滾圓的將軍肚,心滿意足地躺下。車廂的燈光隨即關掉一半。
如果此刻有人能陪我聊天,多好!哪怕是嘲諷我緊張的姿態和表情也是萬分榮幸。腳旁是碩大的背囊,床鋪尚能容下二十幾年沒有增寬的軀幹,可惜雙腿畢竟難以舒適地伸直。
二十二年前夏天,我和D君是買了硬座從廣州北去的,那次也是傍晚出發,當時沒有高鐵,只有傳統的綠皮火車。我們兩個家裡的獨生子第一次離開父母結伴出省旅行。火車轟鳴後,那蜿蜒的綠色身軀便乘着晚霞的餘暉,載着莫名的衝動和興奮北上。
由於火車行駛偏慢,燈火微明,我們還能隔着車窗細細欣賞窗外的荒原和林木,還有朦朧的圓月。
兩個同齡髮小並排而坐,用紙盒裝的速食麵打發了晚餐,便聊個不停。其實我們從幼稚園階段就認識,還是鄰居、小學同班同學、中學校友,只是大學時代才短暫分開。也許是興奮掩蓋了硬座的顛簸和旅途的疲憊,我們談天說地的聒噪不免讓身邊的農民工側目。夜了,大家就輪流趴在桌子上小憩,這種自覺的“值班放哨”也是出於警惕。畢竟身邊全是陌生方言。一股雞腿的濃香從附近座位傳來,口水便在我舌尖上翻滾。可我和D君終究沒離開座位,那年頭我們比外出募工者更拮据。
不記得聊過哪些天南地北的話題,只記得第二天下午,我們的腰都坐硬了,才終於到達上海!
二十二年後的那次赴京,我和整個世界似乎早已更新換代。其實,只需要躺下閉目小憩,權當住在擁擠的小旅館,翌日一早就解脫了,到時定然是京城涼快的秋風、溫煦的朝霞迎接我。興許,還有柔和的秋雨呢。
其實,北京是我幾乎每年都要造訪的地方。
回想起來,D重病的那年九月,差不多也是這時節,我獨自撐着傘走在京城白塔寺外細雨綿綿的小巷裡。不遠處,就是阜成門內大街的魯迅先生故居。看見有人在放飛灰色的鴿子,我便想起飛翔的自由自在,更想起D君。那時,他已不那麼自由了。
當天晚上,我在酒店裡發了新寫的散文給他看。在遙遠的廣東新會,病榻上的他很快就回覆了我。
“筆觸還是有點傷感,心情太灰暗了。”這是他的評語。以前,我們興趣迥異,我偏文科,他是理科思維,可隨着年歲增加,他還是向我靠攏了。很多新作,他是第一個讀者。自從他病重之後,似乎,他對文學更加關注了,還問過我哪些作家散文集值得一讀。我自然是毫無保留地一一推介。
他原是那麼的健壯好動,可二〇〇三年八月突然發信息告訴我,他被查出了肝癌,已經進行了第一次藥物化療!
我是醫生,很清楚這意味着甚麼。淚水掩埋了我整整幾個禮拜,直至我在北京收到他的回覆才稍顯快慰,依稀覺得他還保存着生命的綠色。在南鑼鼓巷,我買了俄羅斯進口的蜂蜜準備送給他。據說,蜂蜜對肝臟有保健作用。
緊接着十月,我去武漢旅遊,路過黃鶴樓下的陳友諒墓時還拍了照片傳給他,手機上捎去幾句叩問蒼茫大地的感慨。這些年,他已變成了歷史愛好者。然而這次他沒有回覆,也許在接受治療,累了吧,我想。
不料當夜,一位老同學傳來噩耗:D君已病危了!目前靠靜脈滴藥維持血壓,人已不清醒。江門市中心醫院建議家人放棄搶救,讓他回小縣城的醫院裡葉落歸根。
真沒想到,我興致勃勃地坐高鐵奔往武漢,結果是抽泣着乘高鐵離開,趕緊離開。
回到家鄉,我幸運地見到他最後一面。在彌留之前,他認出了我,反過來用模糊的聲音安慰我,說自己“看得開,看得開”。他緊緊抓住我的綠色襯衣一角,眼裡卻含着不捨,一剎那,我想起當年我們乘搭硬座北去上海的火車,也是綠色的,綠得那麼有活力,那麼有朝氣,像極了二十出頭的我們!
夜色蒼茫,因為要值班,我得趕回澳門。撫摸他的額頭、鼓勵他好好休息後,我掩面走出醫院,而滿腦都是沉沉的暗空。隱約地,我看到有顆流星緩緩劃過,有人說,一個人的靈魂離開肉體,天空上便會多了一顆流星。
就這樣,他走了。冬去春來,今天望着空寂的窗外,想來已接近兩年了。
從那時候起,我失去了一個髮小,也失去了一個知音。當我寫完一篇作品時,不管是散文還是小說,再也聽不到他的點評了。
記得去年夏末的星期天一早,我乘高鐵到達北京,青藍的天空一洗灰霾,晨風微拂,一個屬於青年人的創作會議在不遠處向我招手。
去了圓明園遺址公園,意外地,我見到滿眼的綠荷、滿眼的綠湖、滿眼的綠茵。儘管廢墟隱隱,滄桑猶如天邊一縷揮之不去的雲絮,但綠色的生命力依然穿透了時空,無處不在,在澆灌我幾近枯萎的心。
高鐵車輪滾滾,就像人的生命,不知前方有甚麼未知的關卡和路障,只知道還得不斷地披荊斬棘、劈波斬浪,向前穿越,直到跨越中年,到達垂暮老年。希望我還能得到上天的眷顧。如果真是這樣,我只能用寫作告慰蒼天,告慰那些曾經親近我的靈魂。
而D君,則永遠守護那份四十二歲、屬於青年的綠色,在我心裡,萬古長青。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