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瓦解
戀愛五年後結婚,我們還未正式同居。他是輪班工作,很少會休周末。我放假,他都在上班。我碩士,他高中輟學;母親含淚反對,我執意嫁了。
我懷孕八個月的颱風天,他說要回家封好窗戶。母親逼我撥電話,對面傳來女孩笑聲。他掙扎許久才坦白:“只是……帶人看了場電影,吃了碗拉麵。”
我們戀愛五年,他只帶我去茶餐廳,因為他愛喝奶茶。
胎動劇痛中我突然明白:那杯喝了七年的廉價甜蜜,原來早已變質。
窗外的風像困獸般撞擊着玻璃,發出沉悶的嗚咽。我深陷在沙發裏,八個月的肚子沉重如山,每一次細微的胎動都牽扯着骨盆深處,帶來尖銳的脹痛。突然,孩子在裏面猛力一蹬,小小的腳丫正頂在肋骨下緣,痛得我倒抽一口涼氣,手指深深陷進沙發粗糙的絨布裏。
門鎖“咔嗒”一聲輕響,他帶着一身室外的濕冷和雨腥氣進來了。腳步比平時快,視線掠過客廳,掃過我的臉時有些飄忽,最終落在地板上。
“雨看着要大了,”他一邊脫外套一邊說,聲音有點緊,“氣象局剛更新,颱風可能正面登陸。”他頓了頓,目光終於落在我因水腫而顯得笨拙的腳踝上,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詢問孩子的情況。“我租的破地方,你知道的,窗框都老化了,上次大雨就滲得一塌糊塗。我得趕緊回去封上,不然風一大,屋裏怕是要成水塘。”他語速很快,像背書,“你媽這裏穩陣,你留在這裏最安全。我整好就回來,很快。”
理由像隨手把門掩上,根本擋不住外面灌進來的強風。那種急於逃離的迫切,像一根細小的冰刺,無聲無息地扎進我心裏。我張了張嘴,喉嚨發乾:“開車……小心點。”
“嗯。”他幾乎是立刻回應,俯身,嘴唇在我額角飛快地碰了一下。那觸感乾燥而敷衍,像一片被風匆匆捲走的枯葉。隨即,他轉身,背影迅速消失於玄關的昏暗中,大門關閉的聲音短促而決絕,將漸起的風雨聲徹底隔絕在外。
我隨之而來的感受是巨大的孤獨和不安。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覺到母親驟然繃緊的心,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滾,小小的身體在緊繃的子宮壁上頂出幾個突兀的小包,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牽扯感,我忍不住蜷縮起來,低聲呻吟起來。
母親拿着一杯溫熱的牛奶,無聲地坐到我身邊。她把牛奶輕輕放在茶几上。她沒有看我,目光投向窗外狂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影,雨水正瘋狂地拍打着玻璃。
“走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甚麼。
“嗯,”我下意識地重複道,“他說怕窗戶滲水……”
母親緩緩轉過頭。客廳天花燈的光線落在她臉上,照出眼角深刻的紋路。她的眼神異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清晰地映照出我的不安和那個理由的脆弱。
“滲水?”她輕輕反問,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洞悉一切的弧度,“這種鬼天氣,趕着回去幹甚麼?他那幾道窗戶,比你這八個月的肚子還緊要?”
我的心猛力一沉,像墜入冰窟。“媽……”我的反駁蒼白無力。那個匆忙敷衍的吻,此刻在母親冷靜的目光下,顯得無比刺眼。
“打給他。”母親的聲音不高,卻帶着驅使人行動的力量。她拿起我放在沙發上的手機,命令我撥給阿誠,“我要聽聽,他封窗戶縫的地方,有沒有‘風’聲‘雨’聲。”
窗外風聲驟然撕嚎,猛烈地撞擊着樓房,玻璃窗在大風吹襲下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腹中的孩子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到,又是一陣猛烈地拳打腳踢,位置刁鑽地落在下腹耻骨處,帶來一陣幾乎讓我窒息的劇痛,我不自覺地呻吟了一聲,冷汗瞬間滲滿整個額頭。
在母親沉靜而銳利的目光下,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屏幕上“阿誠”的名字,像強光般刺眼。
“快點打,開免提。”母親的聲音像磐石落地。
我指尖沉重地落下。
嘟——嘟——
冗長的等待音在空蕩蕩的客廳裏空洞地迴響,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欲斷的神經上。母親的呼吸聲很輕,幾乎聽不見,只有窗外肆虐的風雨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我死死盯着那個電話屏幕上“阿誠”兩個字。
無人接聽。
再打。
嘟——嘟——
依舊是漫長的電話等候聲。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絕望像黑色的潮水,迅速淹過我的腳踝、膝蓋、胸口,帶來令人難以承受的窒息感。那個“封窗戶縫”的謊言,在這機械的電話等候音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一股腥甜湧上喉嚨,我捂住嘴,強壓下翻湧的噁心,眼前陣陣發黑。
第六次撥出。“嘟……嘟……嘟”,仍是無情的等待響聲。
“不接聽?”母親眼中最後一絲平靜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熊熊怒火。她一言不發,猛力從我手中搶走手機,指尖狠狠戳在重撥鍵上!
只響了兩聲。
“喂?”他的聲音終於傳來,刻意壓得很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背景音一片嘈雜——模糊的人聲,節奏歡快的背景音樂聲,甚至還有一個年輕女性隱約的、帶着笑意的說話聲!這絕不是風雨交加的家中該有的死寂!
“你在哪?”母親的聲音不高,卻像利箭發射般,射到電話的另一頭。
電話那頭陷入一片沉默!那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彷彿能聽到他血液衝上頭頂的嗡鳴。背景裏那些嘈雜的人聲和音樂,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斷,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他壓抑的、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媽?”他終於開口,聲音乾澀發緊,帶着強裝的鎮定,卻掩不住底下的慌亂,“我……我在商場……地下停車場呢,剛停好車,這、這邊信號,不太好……”
“信號不好?”母親的聲音猛然拔高,“信號不好那剛才是哪個女生在笑?”
“阿誠,我女兒她現在痛得冷汗直冒!你告訴我!你!在!哪!裏?”她最後幾個字,是咬着牙,一字一頓,像重鎚砸下。
聽筒裏傳來他猛力倒吸冷氣的聲音,夾雜着模糊低語的聲音,然後是驚慌失措撞到甚麼東西的悶響和一聲低低的痛呼。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充滿了狼狽的喘息和瀕臨崩潰的恐慌:“媽……媽你別……別這樣……我……”他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說!”母親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我馬上回來!馬上!”他倉皇失措地喊着,帶着哭腔,電話被掛斷!
“嘟嘟嘟……”
世界瞬間被抽成真空。窗外的風雨咆哮被一層厚厚的隔膜擋住。耳朵裏只剩下尖銳的高頻嗡鳴。母親因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在我眼前晃動。那股被強行壓下的噁心感和心臟被撕裂的劇痛,如同海嘯般沖破堤壩。
我猛力推開母親試圖扶住我的手,幾乎是滾下沙發,手腳並用地爬向洗手間。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聲響,我卻感覺不到痛。手肘死死撐在冰冷的馬桶邊緣,胃裏一陣劇烈的翻滾痙攣,灼熱的酸液混合着晚餐那點食物殘渣,猛地噴射出來。
“嘔——!”撕心裂肺的嘔吐,伴隨着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痙攣。每一次嘔吐都牽扯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帶來一陣陣如同分娩般令人窒息的宮縮劇痛。汗水瞬間浸透了上衣,冰冷的黏膩感緊貼着皮膚。眼淚洶湧而出,混合着嘴角的嘔吐物,狼狽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嘔吐終於平息。我像被抽掉骨頭般癱軟在馬桶邊,背靠着同樣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胸腔深處的灼痛和濃郁的血腥氣。腹中的孩子被這巨大的動蕩徹底驚嚇,在裏面瘋狂地拳打腳踢,小小的身體在緊繃的子宮壁上頂出一個個突兀的、不斷移動的鼓包,帶來一陣陣令人難以忍受的牽扯感。
“寶寶……”我下意識地撫摸着肚皮的凸起處,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
母親無聲地蹲了下來。她手裏拿着一塊溫熱的濕毛巾,帶着熟悉且安神的草藥氣息。她一直沉默,沒有看我狼狽的臉,也沒有看地上的嘔吐物,只是用那雙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極其輕柔地擦拭着我額頭上冰冷的汗水和嘴角的殘留物。她的動作帶着一種穩定的力量。
“媽媽在。”她低聲說。她幾乎是半抱着,將虛脫的我移回客廳沙發。
時間隨着窗外漸漸平息的雨聲慢慢流逝。母親的手始終緊緊貼在我冰涼的手背上,像唯一的熱源。腹中的孩子似乎也耗盡了力氣,只剩下微弱的悸動,那撕裂般的痛楚變成了深沉的、遍布全身的疼痛和虛脫。
突然,門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咔嗒”。門開了。
他回來了。
帶着一身室外的濕冷和一臉的狼狽,阿誠站在玄關,頭髮凌亂,褲腳濕透,臉上混雜着雨水、汗水和一種強撐的、疲憊的焦急。他看到客廳裏的景象——母親鐵青的臉,我蜷縮在沙發上,臉色慘白如紙、冷汗浸透額髮的模樣,他的腳步突然停住,眼中掠過一絲恐慌。
“小荷!”他幾乎是撲到沙發邊,聲音帶着急促的喘息,“你怎麼樣?痛得厲害嗎?我……我接到媽電話就拼命趕回來了!路上積水太深,車差點……”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卻被母親冰冷的目光釘在原地。
母親緩緩站起身,像一座沉默的山峰擋在我和他之間。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蘊含着風暴:“趕回來?阿誠,你‘封窗戶縫’封得真久。從你出門到現在,快三個小時了。小荷痛得吐了兩次,差點暈過去。”
阿誠的臉色頓時白,眼神閃縮,不敢直視母親:“我……我那邊情況比想像嚴重,風太大,弄了好久才……”
“弄了好久?”母親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洞穿一切的銳利,“是在你那破租屋裏弄的?還是在優之特商場內的電影院弄的?還是在‘一心’拉麵店內弄的?”
每一個地名都像一顆炸彈,精準地投下。阿誠的身體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重鎚擊中,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撞在身後的矮櫃上,發出“砰”的一聲。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恐,嘴唇輕微顫抖,發不出任何聲音。
“說話!”母親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壓抑的客廳裏炸開,“看着我!看着你痛得快沒半條命的老婆!颱風天!你丟下她,編個‘封窗戶縫’的鬼話跑出去!阿誠,你真當我是傻子?還是當小荷是傻子?”她逼近一步,直視着他躲閃的眼睛,“你外套上那股濃烈的香水味,接電話躲躲閃閃的模樣,還有上次周六匆匆掛我電話時背景那熱鬧的音樂聲……你真以為我甚麼都沒察覺?我只是不想在小荷面前戳破,給你們的關係留點餘地!可你呢?你幹了甚麼?”
母親步步緊逼的質問,每一句都像剝皮拆骨,將他精心構築的謊言堡壘徹底摧毀。巨大的壓力下,他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眼神徹底慌了,像掉進陷阱的野獸,四處尋找根本不存在的出路。
“媽……我……”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着哭腔和徹底的崩潰,“我……我對不起……對不起小荷……”他徒勞地重複着,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
“對不起甚麼?”母親聲音嚴厲地拷問,聲音如同利刃,直指核心,“說!你今晚到底跟誰在一起?幹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
阿誠已經被迫到絕路。他猛力抬起頭,涕淚橫流,臉上混合着恐懼、羞恥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他看向蜷縮在沙發上的我,眼神裏充滿了哀求,但那哀求在母親冰冷的目光和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是!我是出去了!不是去封甚麼窗戶,我是……我是帶人去看電影了,看完餓了……就……就一起去吃了碗拉麵!就這些!媽,真的就這些,我對天發誓!我就是……就是壓力大……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們沒有做甚麼越軌的事!我連她的手都沒碰!我保證!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刺眼的閃電瞬間撕裂了漆黑的雨空,將客廳照得亮如白晝,緊接着是震耳欲聾、彷彿就在頭頂炸開的雷響!整棟樓似乎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就在這天地震裂的巨響中,他的坦白,帶着急於證明“清白”的急切和蒼白無力的辯解,清晰地、毫無遮攔地、一遍遍迴蕩在死寂的客廳裏:“……真的!媽!你信我!就是看場電影,然後只是吃了碗麵!我們沒有做甚麼越軌的事!我保證!我就是覺得太累了……”
“看電影……吃拉麵……”我喃喃地重複着這幾個字,聲音輕得像一縷輕煙。腹中那折磨人的劇痛在這一刻徹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大、更徹底、更冰冷的麻木。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混合着茶餐廳那散不去的油膩氣息和他手中那杯甜得發抖的奶茶味,像洪水一樣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
戀愛五年,結婚兩年。整整七年。
這漫長的七年時光裏,我和他,竟然一次電影院都沒有踏足過。
每一次見面,我們的目的地,永遠是街角那家油膩的茶餐廳。他熟稔地點着他的奶茶,加兩包糖。我們坐在靠窗的卡座,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話題從最初的新奇有趣,漸漸變成了單調重複的工作抱怨、生活瑣碎,最後常常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那杯他鍾愛的、甜得令人發抖的奶茶,成了我們之間某種心照不宣的儀式,一個象徵着“我們在一起”的標籤。
“那家茶餐廳的奶茶,是全澳最好飲的!”他總這樣說,眼睛發亮,帶着一種真誠的滿足。我笑着點頭,咽下自己對其他餐廳的嚮往,抑壓自己對電影院新上映電影的好奇,我們總會等到電影過氣了,才在家中上網看。我以為,這種遷就,是融入他的世界,是跨越我們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鴻溝,是為了屬於我們的將來。所以我覺得能陪他喝那杯廉價的奶茶,是一種樸素的幸福,是我們之間愛情的證明。
但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去電影院看電影,他不是不願意嘗試新的口味。
只是,他不願意和我去。
他會帶別人去看電影,去吃拉麵。在颱風來襲的夜晚,在我忍受着懷孕後期那非人折磨,他把時間和陪伴,給了另一個人。為了那場電影和那碗拉麵,他精心編織了“封窗戶縫”的謊言,把我像個傻子一樣丟在娘家,獨自面對風雨和母親洞穿一切的目光。而他在坦白時那劇烈的掙扎、蒼白的辯解,不過是為了掩蓋那早已變調的心。
“就是看場電影,然後吃了碗麵。”他那急於撇清的回應像最惡毒的嘲諷。
我慢慢地低下了頭,目光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信任?
那曾經支撐着我衝破母親含淚的勸阻、讓我篤信可以跨越學歷鴻溝,讓我在身體承受巨大痛苦時依然選擇體諒的基石。
是甚麼時候開始,被那杯日復一日的廉價奶茶悄悄腐蝕的呢?是在每一次遷就他選擇茶餐廳,而壓抑自己小小的期待時嗎?是在每一次他抱怨工作辛苦、經濟壓力大,而我主動承擔更多生活開銷時嗎?還是在更早,當我選擇無視母親眼中的憂慮,只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愛情幻夢裏?
無數的碎片,無數被我刻意忽略的細節,無數被我以“體諒”之名輕輕蓋住的委屈,此刻都帶着尖銳的稜角,從記憶的深淵裏翻湧上來,狠狠地刺向那個名為“信任”的巨大泡沫。
“噗——”
一個極輕微、又極清晰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裏響起。
那聲音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我的身體內。來自那個被七年的廉價奶茶、七年的單向遷就、七年的自我欺騙浸泡得早已脆弱不堪的內心。像是甚麼東西,繃緊到了極致,然後,終於徹底斷裂了。
隨之而來的坍塌,如同山崩海嘯,將我整個靈魂都徹底埋藏。
支撐了我七年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冬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