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芬畫馬
中國現代美術大師徐悲鴻畫馬，嶙峋傲骨，似瘦，廣東畫界奇才鄧芬寫馬，多腴，似肥。二人皆以繪馬早負盛名。徐悲鴻嘗曰：“畫馬必以馬為師，即以馬論，速寫稿不下千幅，並研習馬的解剖，熟悉馬之骨架肌肉組職，然後詳審其動態神情，乃有所得。”鄧芬素有“馬、柳、美人三絕筆”的稱譽，他愛馬又嗜策騎，繪馬自有其獨到之處，其一方白文閑章曰：“鄧公馬癖人共知”。一九六三年壬寅，鄧芬有詩作《除夕上水試馬》，詩云：“衝寒側帽四蹄輕，憶我冰天逐日行。雪髩於今欺馬鬣，精神猶欲與龍爭。”鄧氏經常與友人參觀香港跑馬地快活谷賽馬，有不少賽馬圈朋友。一九六三年嘗繪《鴻運報捷圖》贈騎師友人趙士端，題曰：“士端老世兄善騎，嘗策鴻運報捷，寫此祝之。癸卯九秋，曇殊芬並識。”
昔日齊王問客曰：“畫孰最難？曰狗馬最難，蓋人所習知習見，不可類之，於馬尤甚，蓋神駿之氣，在楮墨之外。”鄧芬繪馬，極有傳統，馬的形態，於神氣筋骨之間，活靈活現，具神駿之氣，盡顯其對古人技巧及風格的領悟。鄧芬之畫，雖出於傳統，卻能擷取西法，自成面目。嘗謂：“芬三十年前曾與江小鶼，潘玉良，張辰伯，王濟遠，朱屺瞻等在上海林蔭路，組集研究會，於時，得聞西洋畫之如何修養，因此了解多少皮相，而知到學藝中西一理。”當年曾被上海“藝苑繪畫研究所”聘為國畫研究班教授，期間同時研習西洋人體及靜物素描，對於西洋畫理，有深刻認識。鄧芬深諳寫生及臨摹的重要，嘗有詩云：“初哉為畫基寫生，興來下筆徒雛形。幾經損益與改作，變本殊途各相承。從事臨摹資取法，工繁拙簡奇野平。君子於學無常師，神而明之存爾能。妙手偶得與古會，搖筆即來隨天成。天賦聰明重以學，畫到無聲亦有聲。”
筆者存有一幀鄧氏馬頭寫生稿，用原子筆素描馬首，採用不同角度描繪馬的眼、耳、口、鼻及頸各部位的結構、形態，技巧細緻精確，形神兼備。鄧芬嘗題自繪《駿馬圖》，以率意筆墨，狀寫疏林駿馬，營造佈局，恰到好處，意境清和蕭逸。題云：“以我習慣一法寫馬，要與時人有別。”顯出個人對繪馬技法的自信。
鄧芬讀書多，古文詩詞，過目成誦，是典型“文人畫”作家。繪寫馬畫，每每能詩畫相配，詩風畫意，移情入境，如長亭送別、柳堤洗馬、桃花駿馬等題材，意境脫俗，風神絕世。嘗有《西廂句詩意圖》，出自元代王實甫之雜劇《西廂記——長亭送別》其中一折。長亭折柳，有挽留和不捨的意味。一九六四年甲辰繪《玉驄柳樹》，題云：“柳絲長，玉驄難繫。甲辰夏寫西廂句，曇殊芬。”原詩句“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繫，恨不得倩疏林掛住斜暉。”寓意柳絲雖長，卻難繫遠行人的馬，也恨不能使疏林留着那落日餘暉。劇中崔鶯鶯把柳絲當作可以挽留張生馬蹄的韁繩，更央求疏林留住斜陽、挽住時光，明知不可能，偏偏卻盼望託付柳絲、疏林，令時間停頓，祈與張生永不分離。鄧氏以此題材，繪有另一版本。一九六二年壬寅繪《日暮惜別圖》，題云：“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壬寅冬日，芬。”眼前山色殘照，主人公張生忍痛一鞭，無奈惜別，在淡煙霧靄之中，漸行漸遠，十里長亭，夕陽古道，羈馬長嘶，是何等的悲愴淒涼。
鄧芬好古，深研前人技法，與古為徒，更能參以一己創意，別出杼機。嘗涉獵塞外壁畫遺迹，亦曾倚仗人脈關係，廁身內府，得以觀摩宮庭庋藏之歷朝巨製。鄧芬早有畫名，一九二六年參加廣東“國畫研究會”展覽，嘗繪《玉花驄圖》扇面贈司徒非。題識云：“丙寅新春國畫展覽之會，嚴克兄屬。曇殊鄧芬。”此圖寫毛色青白相雜的玉驄，風神俊朗，站立欄杆之內，時值桃花綻放，草美風和之際，駿馬如沐春風，一派怡然，足令觀者神馳嚮往。一九六一年辛丑，鄧芬又有扇畫《科涉圖》，憶寫當年武英殿所見宋本。題云：“憶在武英殿所見宋人本科涉圖，擬其萬一可也。辛丑夏五。從心曇殊芬。香港。”武英殿始建於明永樂年間，現為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典籍館和書畫館。此圖寫書生赴京應考，跋涉長途，前程未卜，心神忐忑，略顯愁容。其坐騎低首垂尾，似乎經歷路上艱辛，疲態畢露，令人聯想到科涉之苦。繪製扇畫，似易實難，尺幅紙絹，上下是弧形，畫家必須用準確的筆觸，審度情理，在有接縐紋的扇面上，經營構圖，呈現意象。綜觀鄧芬以上兩幀扇畫，妙手裁成，古意盎然，工力超凡。
一九四○年冬天，鄧芬為好友黃蘇先生寫《洗馬圖》，題云：“庚辰冬夜藕絲孔居燈下，畫似黃蘇吾兄有道正之。從心先生曇殊芬識。”圖中可見，春日芳郊，柳綠草盛，遠岸翠色青青，河畔綠意盎然。鄧芬採簡練筆法，渲染不多，只用細筆勾勒馬首五官，披寫鬃毛，漸次加濃，狀貌傳神；描繪軀體皮毛，以淡墨層層染出筋肉之明暗深淺，骨肉均勻，富有質感。馬夫赤足涉水，手執韁繩，輕按馬背，另一手則持刷梳洗馬尾。馬兒似具靈性，好像懂得享受此刻美妙的時光。
鄧芬老友兼學弟張大千，自小喜愛飼養動物，一生養過不少珍禽異獸，認為繪寫動物，首重寫生，並舉韓幹“天閑萬馬”為證。張大千曾說：“我愛畫馬、畫猿、畫犬，因之也愛養馬、養猿、養犬。”張氏嘗題其《人馬圖》云：“畫馬當以唐人為最，盍於物理、物情、物態三者有得，是以為妙，宋人李伯時一人而已，元、明以來，殆無作者，無論有清。”意謂畫馬能者只出於唐，而又以韓幹能獨步千古。大千居士早期臨摹唐代韓幹、宋代李公麟、元代趙孟頫等畫馬名家，後歷三年摹寫敦煌壁畫，最終宗法唐人。一九四九年張氏繪《番馬圖》，寫一胡人手牽鞍馬，馬匹低首緩行。胡人與鞍馬，賦彩絢麗，用筆精練，神采非凡。題識云：“番馬圖倣唐胡瓖筆。蜀人張爰。大千父作於大風堂下。”
江山代有才人出，論近代畫馬名家，鄧芬、張大千二位同門摯交，當可謂並駕齊
驅矣。
劉 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