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渠裡仰望星空
今年六月至八月,位於紐約曼哈頓公園大道的第七軍團軍械庫連同LUMA,合辦了一場名為“黛安阿巴斯:星座”的攝影展,展出美國紀實攝影師黛安阿巴斯(Diane Arbus)逾四百五十幅作品,當中有不少從未曝光的相片,展覽規模屬美國史上最大。
在攝影史上,論爭議及原創性,阿巴斯無疑數一數二。她職業生涯只有十五年,早期投身商業攝影,為《時尚》雜誌拍攝商品,但不久便厭倦眼前那個金堆玉砌的浮華世界,索性走上街頭,將鏡頭對準社會上的邊緣人。她不時在紐約下東區街頭或公園,跟路人交談,在得到對方同意的情況下,一律將變性人、智障者、易服癖異裝皇后等盡收眼底,拍攝和捕捉他們各樣姿態神情,然後回到黑房,千挑萬選,再將效果最突兀的作品沖印出來。
姑勿論阿巴斯的作品,對於逾半世紀前的美國社會而言是否離經叛道,以今日的眼光審視,也隨時招來衛道之士大肆抨擊。阿巴斯長年有情緒問題,在行內打響名堂後幾年自殺,離世時才四十八歲。除了生前不為人熟悉,她前衛破格的攝影作品,也成為不少當年知識分子的眼中釘,當中以美國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言論最不留情面。一九七三年,桑塔格在著作《論攝影》的一篇文章中,批評阿巴斯的攝影非但沒有打破社會對邊緣人的偏見,相反以一種欣賞的眼光去消費苦難,並在他們身上強加一種審美觀念,卻又缺乏真正的同情與理解,最終使人道德麻痺。對桑塔格而言,阿巴斯沉迷“怪異”,但只停留在病態式的凝視,她根本無意透過政治或社會參與改變現狀。由於缺乏批判意識,觀者無法透過這些社會上的“奇人異士”,理解他們的真實處境或導致問題的結構性因素。桑塔格甚至隱晦暗示,阿巴斯對邊緣人那份執着,或許是她對自身面對抑鬱困境的一種精神投射。
對阿巴斯死後大肆鞭韃,當然不只桑塔格一人,而在一片謾罵聲中,唯一獨具慧眼的,是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的攝影策展人約翰 · 薩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早在阿巴斯在世之時,MoMA已為尚未成名的她和另外兩位攝影師舉辦作品展,將他們視為美國“新紀實主義”的代表人物。在當年的場刊中,MoMA說阿巴斯在受主流社會歧視的邊緣人面前,展示他們鮮為人見的一面:“阿巴斯是藝術家,而非理論家。她關注的並非哲學上的問題,而是如何拍好照片。她有別於羅拔法蘭(Robert Frank)期望以紀實改變社會,引起政府的關注。阿巴斯不是尋找解決方法,她更多的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將以往被人遺忘的一群浮面。”在阿巴斯離世後第二年,MoMA為她舉行大型回顧展,同年其作品亦入選威尼斯雙年展,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攝影藝術家。
今次展覽場內的佈置與設計,配合了“星座”之名:阿巴斯作品的陳設方式,星羅棋佈,縱橫交錯,從而展開一場關於“真實”、“邊緣”、“尊嚴”與“審美”等核心問題的深層探討。別人眼中的“異常”,阿巴斯認為毋須粉飾,遑論諷刺羞辱,全因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值得給看見與理解。即使我們自命正常,但每個人多少總有邊緣的一面,而非商業廣告中那種過着完美生活的人。於是在場內的相片,墨西哥侏儒和荷里活明星並列,也讓人不禁思考,芸芸眾生,何謂“
正常”與“異常”。觀乎在社交媒體盛行的時代,以濾鏡審美,繼而過度美化現實已成常態,阿巴斯仰視真實、不畏批判的勇氣,恍如在漆黑中尋覓星光,更顯難能可貴。
杜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