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5年07月26日
第A16版:攝影
澳門虛擬圖書館

“在場者”李銳奮 ——《另眼相看》觀後

“在場者”李銳奮 ——《另眼相看》觀後

李銳奮的遺作《另眼相看》攝影集,是我認為值得珍藏的澳門作品,原因很簡單:我曾在馬場木屋區居住多年,我是澳門歷史研究者,也是一位熱衷街頭攝影的攝影師。《另眼相看》中收錄的八個主題:馬場區、鄭家大屋、冠男茶樓、青洲木屋區、內港、路環荔枝碗、橫琴、澳門,除冠男茶樓外,都是我曾生活或漫遊過的地方,亦是我研究和拍攝的對象。最重要的是,透過這些照片,我不僅看到澳門某些消逝歲月的靈光,也看到一位攝影人如何深情地記錄自己的時代。

身為曾經的馬場區住客,我不會為木屋區被拆建而惋惜,因為那裡的生活很艱苦,絕不是浪漫的田園牧歌。儘管往事不堪回首,當看到李銳奮記錄下的馬場和青洲木屋區影像,一股憶苦思甜的溫暖油然而生。其中一幅照片尤為觸動:全開的窗戶上,一張人臉從黑暗中探出,手搭在窗沿,眼神深邃而安靜地望向遠方。前景的鐵絲網如一張斑駁的幕布,縱橫交錯,暗示着圍城般的樊籠日子。鋅鐵牆上的坑紋與鏽跡,猶如歲月的皺紋,承載着無數艱澀的重量。那張臉,隱藏在光影交錯的邊緣,如同幽靈般若隱若現,帶着一絲神秘與無奈、困頓與期盼,堪為馬場木屋區的靈魂寫照。

雖然“懷舊”已淪為文化消費的符號與噱頭,但李銳奮的攝影作品不應被“消費”為懷舊記憶,而應視為他以鏡頭為澳門書寫的抒情詩。特別是李氏底片經編輯者重新沖洗,呈現出強烈的黑白對比影調,彷彿每一顆噪點都凝結了當時空氣中飄浮的塵埃,為平實的畫面注入濃烈的抒情氛圍。我想,這些以鏡頭書寫的抒情詩篇,正是我對《另眼相看》愛不釋手的根本原因。

社會記憶是建構的產物,帶有鮮明的階級性。逝去的人、事、物多如恆河沙數,能成為“公共/集體記憶”的卻寥寥無幾,遺留下來的往往是無數權力博弈的結果。澳門作家太皮在北區成長,他曾感慨:“近年來‘集體回憶’情緒氾濫,只要一家店舖結業,就會有人發出‘又少一間有人情味老舖’的感嘆,但那些我曾經珍視的生活場景,在消失的時候,竟然無聲無息,就算在網上的社交圈子也不見有人提及,也許我是生活在錯的圈子裡了。台山中街的紅姐砂煲咖啡如是,舊祐漢街市熟食中心如是,如意小館也如是,它們的消逝沒引起關注,也許對草根階層來說,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某些有話語權的人才能定性甚麼是‘集體回憶’。”

在這種社會權力不均衡的背景下,李銳奮為澳門記錄的照片令人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澳門許多攝影作品像旅遊宣傳品,構圖精美、金碧輝煌,卻與草根階層的生活景象處於截然不同的平行時空。因為願意從事人文紀實項目的本地攝影師,比珠穆朗瑪峰上的空氣還要稀缺。這種稀缺導致澳門的公共/集體記憶破碎不全,最直接的表現便是澳門歷史的影像與論述,多半聚焦於以舊城區為核心的社區。

羅蘭 · 巴特(Roland Barthes)說攝影的誕生共擔了人類歷史,因為攝影影像證明了曾經的“在場者”。如此來說,李銳奮的照片共擔了澳門的歷史,在殘缺的社會記憶碎片中,留下了八個主題的“在場者”形象。這是當今再奇幻的AI技術都彌補不了的視覺記錄。

李銳奮的作品不僅是“歷史”的在場,更是“人”的在場。他的影像並非乾巴巴的某個“場景”,而是特定場景中特定人物的生動細節。例如,冠南茶樓中那位倚窗讀報的茶客,雙手高舉攤開報紙,瘦削的臉龐凝重地沉浸於報上的天下大勢,與桌上“一盅兩件”的悠然意境相映成趣。又如漁家小孩在粗糙的漁船甲板上自製鞦韆飛盪,畫面中彷彿傳來帶着鹹味海風的銀鈴笑聲。再如青洲木屋區的那間髮廊,時髦的女髮型師正為年長女顧客染髮,那瓶染髮劑仿若一劑魔藥,試圖塗抹歲月的痕跡,彌補銀髮背後的滄桑,卻也無聲訴說着無法抗拒的時間流逝。然而,這間現已隨青洲木屋區消失的髮廊,髮型師與女長者以至鏡中倒影與牆上舊照片,被李銳奮定格於某個永恆瞬間,彷彿時間在此駐足,長存不滅。沒有比這張照片更能彰顯攝影“歷史在場”性的畫面了。

這些照片彰顯出李銳奮身上許多攝影師難得的卓越品質:他不僅擅長街頭攝影,更精於“室內攝影”——他登堂入室,走進所關注人物的居家環境,記錄下他們的歷史身影。在《另眼相看》的八個主題中,幾乎都有室內場景,如木屋區碌架床的逼仄小間、鄭家大屋殘舊斑駁的客廳,乃至漁民圍桌共餐的船艙。觀看李銳奮的照片,我總驚嘆於鏡頭中的人物何以如此無拘無束,自如於自己的日常節奏,該做甚麼便做甚麼,絲毫不在意身旁有人舉着相機對準他們。紀實攝影大師尤金 · 史密斯(Eugene Smith)曾自稱為“被親密接受的參與者”與“不受矚目的觀察者”。為讓拍攝對象在鏡頭前無所顧忌,他會花大量時間與他們相處,待其放下戒備後,才徐徐捕捉理想畫面。李銳奮同樣是這樣的參與者與觀察者。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李銳奮究竟憑藉怎樣的親和力,讓被攝者在鏡頭前展露自己的“脆弱”:鄭家大屋的住客疲憊地閉眼躺臥;冠男茶樓那位戴眼鏡讀書的男士,身穿背心與“孖煙通”短褲入鏡;船艙中的漁民一家,除了一個瞪着好奇雙眼望向鏡頭的男孩,其餘人自顧自地吃飯閒聊,毫不在意外頭的攝影師正窺探他們的生活。沒有李銳奮這般非凡的“在場”能力,就不會有這些澳門歷史“在場者”的影像記錄,或者應該說,就不會有這些“澳門人”的真實形象。這正是李銳奮令我這位歷史學者與攝影師最為敬佩之處。

李銳奮的《另眼相看》不僅是澳門歷史的視覺檔案,更是對澳門人日常生活的深情凝望。他以鏡頭穿越時空,成為木屋區、舊大屋、茶樓、漁船、船廠等等場景的“在場者”,用黑白光影記錄下澳門草根生活的滄桑片段。這些影像超越了單純的懷舊,化為一首首關於“人”的抒情詩,在社會記憶的斷層中,為無聲的群體記錄下永恆的聲音。我珍視這本攝影集,因為它不僅承載了澳門的過往,更提醒我們:真正的紀實攝影,是以共情的親近,換取歷史的永存。

(本文插圖由Brownie Publishing提供,謹致謝忱!)

黃文輝

2025-07-26 黃文輝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425427.html 1 “在場者”李銳奮 ——《另眼相看》觀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