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5年07月02日
第A16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留住母親

留住母親

母親包餃子我當餃子腿①,這是過去幾十年的家庭慣常。如今,每念及此,心中難免悲傷,我恐怕再也吃不到母親的大餡餃子,也永遠不會再為誰做甚麽餃子腿了。

二〇二〇年春,臘月二十七那天,在父母家裡不期遇見從湖北遊玩回來的侄子。當時,武漢疫情剛剛爆發,居家隔離政策尚未嚴格執行,但夫人是醫務工作者,從內部渠道了解到此次肺部感染疫情的嚴重性,遂執意讓滯留父母家中。就這樣,我與父母共同度過了已亥年最初的半個月。不久前夫人說,幸好那時當機立斷,否則,你連最後一次陪伴父母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段日子裡,儘管早請安晚報備,一日三餐地侍奉,母親還是常常認不出我。在房間裡看着書,她推門進來的一刹,依然會很吃驚地說,“你是誰啊,怎麽會跑到我家來”,出門前勸她戴上口罩,她總是厭惡地拒絕,並呵斥道,我又不認識你,為甚麽要管我。為此我們常常置氣。父親很無奈,每遇此,總是嘆口氣,“你不要和她爭,她是病人啊!”

正月十五過後,疫情愈發嚴峻,我和父母也都安全度過了十四天的隔離期,他們一直催我抓緊回家。其時,人員流動管控已極其嚴厲,幹休所更是森嚴壁壘,禁止外人出入,我一旦離開了再想進來斷無可能。疫情不知何時是盡頭,不得不走,又擔心他們隨後的日子,於是扯下舊年畫,在背面留了一張“大字報”,從生活起居到衛生防疫,甚至看手機防詐騙,林林總總寫了十來條,貼在大門後,起碼母親出門前看到紅色框起的“出門戴口罩”,就會知道這是兒子的要求。

父親一如往日,坐在背對大門的沙發上,不厭其煩地看着《父母愛情》,沉浸在屬於他那個時代的海軍故事裡,他一輩子都不曾離開。我道別時,他只扭頭說了一句,回去和孫子說,爺爺奶奶對不起他,讓你們一家人沒能在一起過新年。我心裡清楚,其實是我和哥哥心有愧疚,幾十年也沒有陪他們過個像模像樣的新年。然而,話到嘴邊竟還是沒有說出口。

母親照例堅决不戴口罩地把我送到電梯口,然後揮揮手,笑盈盈地說,“慢慢走,歡迎常來家裡玩啊”,我知道她又是把我當成了客人。

當所有人重新回歸了正常生活,父親卻沉疴日重,生命的最後一年基本在南京城的各大醫院度過。二〇二一年的四月,父親臨終時交代,自己離開後,將已經生活無法自理的母親送回他的農村老家,由我的堂哥堂嫂照顧。

蘇北老家很遙遠,每次回去都得大半天時間,兒子也很難有再見奶奶的機會。幾次視頻通話中,母親全然記不起這個孫子,令年紀尚小的他非常難過。終於有一天,兒子在日記裡寫到了阿爾茲海默症,“奶奶今天已經認不出我了。爸爸說,她最終一定會完全失去記憶,我聽了很想哭。但我卻相信她永遠不會失去我、失去爸爸和大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替她保管着過去的歲月。”兒子的作文,讓我下决心寫出今天的文章。

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姥爺帶着姥姥從煙台遷徙到青島,謀了個巡警的差事。姥爺脾氣倔,卻古道熱腸為人實在,在轄區內口碑極好。饒是如此,那段給舊政府當差的經歷還是為他日後境遇埋下了糟糕的伏筆。

母親是老大,後來姥姥又接二連三地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小女兒。這麽一個大家庭只有姥爺一個人工作,生活的坎坷可想而知。貴州路老宅雖然距離繁華的中山路和棧橋都不足一里路,但過去只是一個城中村,破落不堪,姥姥姥爺的家是挨街一蹚平房裡的兩小間,六七口子人居住其中,擁擠齷齪得很。於是,在解放前幾年,年幼的母親被送去了煙台,和她的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

原本我對母親在煙台的生活知之甚少,她患病以後,常會出現幻象幻覺,“奶奶呢,她叫我來吃飯,自己怎麽不在?”母親已經不能把這段經歷連貫成完整的叙事,但從散碎片段中,依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與爺爺奶奶一家人的深厚感情。時至今日,母親殘留的記憶裡只剩下我的父親老姚和堂弟陳華一。這個小舅舅是母親在煙台時小叔叔家的孩子,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姐弟情深。送走父親的那天中午,小舅舅打來電話,那時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無力趕來。視頻接通的瞬間,母親楞了一下,突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嚎啕大哭起來,“

華一,你是華一嗎?老姚不在了,你怎麽不來啊。”一大屋子人聽了無不落淚。

一九五四年,十四歲的母親在煙台讀完初中,家裡已沒有能力繼續支持她的學業。解放不久,像她這樣擁有初中文化的孩子也算鳳毛麟角,加上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她很快就在芝罘區當上了小學老師。

尚未完全發育的瘦小女孩子帶着一群黃口小兒會是一副甚麽樣子,母親說,那時的課本都很淺顯,教學上花不了多少時間,成天和孩子們在一起,唱歌遊戲講故事,生活簡單而快樂。小小年紀離開父母,寄人籬下,母親性格中或多或少帶有些委曲討巧的成分,事事朝前不願落於人後,加上一副好嗓子,很快成了學校的文藝骨幹。一個偶然機會,她帶領學生去電台參加活動,標致的普通話一下把人家吸引住,直接調到煙台人民廣播電台擔任播音員。那個年代,播音員比如今電視台主持人擁有更多光環,這段經歷也是她最願意向人說起的。

在那裡,就像《父母愛情》中演繹的一樣,經部隊首長夫人介紹,母親父親相識。父親是農民的兒子,從農村考入軍校,作了一輩子海軍教員。在最後那餐團圓的年夜飯,父親喝了幾杯茅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我說起了他們年輕時的愛情,“那時你媽媽瘦瘦小小,但長得還挺漂亮,特別是那兩條粗大的辮子惹人喜愛。”父親挺興奮,“其實我也不差啊,海軍中尉,上白下藍大蓋帽,也很帥的,只是個子矮了點。”

父母結婚不久就進入了“文化大革命”,父親開始頻繁地參加海軍審幹,跑遍了整個中國。那個階段,我和哥哥也陸續降生。在父親的遺物中,我看到了他晚年的筆記,哥哥出生那天,他寫道,“作為海軍首長的客人,我代表學院赴北京參加國慶觀禮並接受毛主席檢閱”,父親還見到了總理和葉帥、陳帥,“自覺非常光榮,告訴了惠秋(母親),她也很替我高興。”

我出生前後,父親描述得更加仔細,“老二出生前我在哈爾濱,後赴北京,快滿月時才輾轉回到青島。惠秋很辛苦,老大頑皮得很,還要照顧小的,真難為她了。惠秋給孩子取名小兵,我回去後把他改為小北,一方面他出生時我又在北京,另一方面,哥哥小名小紅,他叫小北,兄弟倆的名字取紅心向北京意。”

一九七〇年,我們一家隨父親部隊搬遷到南京,一九七四年,部隊又去了遼寧錦西(葫蘆島),家卻留在了南京。從那以後的二十多年時間,一家四口總是分居在兩地甚至三地,母親一個人照看着我和哥哥,含辛茹苦,“惠秋從來沒有抱怨過”。那時姥爺“特嫌”的帽子扣得越來越緊,對後來父母事業發展都造成過極大影響,尤其是母親,從播音員直接擼到副食品公司當工人,後來部隊做了工作,才“以工代幹”回到小學教師崗位,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姥爺歷史問題審查清楚,“岳父一九四五年就是地下工作者,冤假錯案終於得以平反,享受了離休幹部待遇”,母親也恢復了幹部身份,甚至還堅持自學了電大的大專和本科課程,從廣播站走上區委宣傳部副部長崗位,最後在紀委退休。

從六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父親退休,幾十年兩地分居,絲毫沒有影響到父母的感情,令人不得不羡慕那個年代的愛情。其實,我只是在他們晚年才真正意識到這個問題,並在回憶中得到了進一步印證。

某天傍晚開車送父母回幹休所,車剛停下,父親便迅速從副駕位置下來,“你媽媽就是磨磨蹭蹭”,他一邊嘟囔一邊打開母親那一側車門攙起她,母親則推搡着說,“不用你,我自己能行。”這樣的相互埋怨幾十年了,我總是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而,當他們繞到車頭和我打招呼時,我看到父親用一隻胳膊挽住母親,另一隻手緊緊握着她的手,我頓時熱淚盈眶。當時,腦海裡竟然閃現出了兒時的月台。父親登車前的最後時分,母親總會為他再正一正風紀扣和領章,然後對我說,“和爸爸說再見!”父親在列車上一定注視着母親拖着我跟車追行的樣子,那一刻,母親從來都是淚眼婆娑。

那些年,只有我始終生活在母親的身邊,幾乎沒有離開。周圍的叔叔阿姨都知道,母親最疼愛我。前些天,兒子嫌我做的鯽魚湯沒有魚籽,當時就給他說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年冬天,母親車禍骨折,鄰居阿姨常常送來些魚湯,她總是嫌魚刺多而把肉留給我,說自己只需要多喝湯補補鈣,讓我把魚都吃掉。在那個缺吃少食的年代,我竟然一直幼稚地信以為真。

八十年代的最後那個秋天,我要去特區闖世界。母親堅持送我去車站,那天凌晨,空氣裡飄散着泥土的芬芳,還隱約摻雜着一絲田間糞肥的味道,我對她說,這味道真好聞。她嗔道,你是不知道農人的辛苦啊,等回來好好回老家呆一陣。說完這句,她竟傷感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她,我們都不知道這一去何時能回來。從那以後,她見到我背影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我又去了澳門和四川,很多年。當我徹底完成各項任務和各種任期,歸來時她老了,老得已經很快就認不出我來。

二〇一五年春天,母親在家裡給我們哥倆分雞蛋,一五一十,數着數着,她卻忽然怔在那裡。我似乎意識到不對勁,“媽媽,你是不是忘記在幹甚麽了?”她有點糊塗地說,“是啊,幹嘛要數這些雞蛋呢?”從那天起,阿爾茲海默症的陰霾向我們一家四籠過來,愈漸沉重。

堂哥退休前是大隊書記,在鄉里人頭熟,家裡往來客人多,母親在待人接物方面還保留着機關老太太的味道,喜歡分析和點評,儘管邏輯混亂,但總讓人感覺很“政治”。至今,她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翻找自己的小包,胡亂塞上一些東西便急着出門,不是備課迎考,就是調研檢查……一如還在工作時的狀態。

堂哥說,每次去外面吃酒席,母親總會向人再討要一隻空碗為我留些她認為最好吃的東西。“她忘記了所有,也不曾忘記你。”然而,我是誰,兒子又是誰,她永遠也搞不清準確的對應關係了。每回離開,母親習慣性的客氣道別,那種表面熱情背後的陌生感總是叫我心生寒意。堂哥總說,“你來與不來又有甚麽意義呢?”

屢遭坎坷而堅韌,常遇風雨而執拗,八十多個寒暑,母親許是真的累了,她寧願選擇把所有的過去遺忘。然而,無論時光荏苒還是山程水路,總是隔不斷她曾經的愛和我今日的痛,就像回答堂哥的話,“她是老娘啊,我怎可忍心!”儘管如此,我還是清楚,這輩子我與她的母子情緣怕也快到了盡頭,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那一絲並不對稱的牽掛,或許將成為我與母親之間唯一縹緲不明的紐帶。

父親不在了,母親又遊走於在與不在之間,原生家庭的溫暖早已散去,但他們傳承給我的東西依然堅定,豁達的品格和愛的本領。從這個意義上說,父母永遠在我的精神世界,永遠在我的身邊……

註釋:

① 餃子腿:指包餃子時負責跑腿的人,幹些諸如按擠子、撒麵粉、端笊籬、燒水的雜活。

姚  晨

2025-07-02 姚  晨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421002.html 1 留住母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