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雪》到《維吉爾之死》
三島由紀夫這傢伙一百歲了。
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種精妙的毒素,是同十八歲的倨傲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他決心畢生不玷污自己美麗、白淨的雙手,不讓它磨出一個水皰來。他像一面旗幟,只為風而生存。對於自己來說,唯一的真實就是單單為着一種“感情”而活着,這種“感情”漫無邊際,毫無意義,死而復生,時衰時榮,既無方向,又無歸結……
——我是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的他,第一本竟然是“天人五衰”系列的這本《春雪》,開頭這一段我依然記得。可以說,就是這種高貴、決絕打動我,並且奠定我日後寫作最基本的態度。非常詭異,一月十四日中午我突然想重讀《春雪》,晚上才看到他是一九二五年的一月十四日出生,正好一百周年。
那麼,三十三年之後的今天,我的閱讀可以說為這種高貴與決絕畫了一個迴圈,而且更加成熟。布洛赫的《維吉爾之死》是我過去一年讀到的最深邃的小說,以一個偉大詩人的彌留之際作為基點展開對整個人類命運的哀悼,不亞於《尤利西斯》。它用意識流寫成,但它真正流動的,是閃電與霹靂,是公元前羅馬的大江大海。
“哦,詩是等待,還沒有開始,就一直在告別。”在《維吉爾之死》之中,我們能看到作為小說人物的維吉爾掙扎在古羅馬城市的墮落和自我內心的救贖衝動之中,而即使被前者深深裹挾,維吉爾亦未放棄讚美人生作為無常悲劇那足以跟天上群星相輝耀的變幻莫測之謎。而在這之外,則是布洛赫的語言之高貴凌越、運思之不畏迷途的勇氣,拯救着維吉爾和我們。
他不得不一再做出抵抗,因死亡那作詩的強力還要更加猛烈,一步一步地奪取了故鄉的權力,之後出於眾神的意志,在《埃涅阿斯紀》中取得了絕對的霸權:命運那鏗鏘、血腥、振聾發聵而亙古不變的霸權,死亡那克服一切的霸權,甚至因此克服了自己,揚棄了自己。在死亡中有某種共時性,所有生活與詩歌的共時性在死亡的摧枯拉朽中都被永久保留了下來,死亡充滿了晝與夜,它們交織成了暮色中黑白分明的雲朵。
——流放者不會真正歸來,這一大段就像是布洛赫對自己命運的一語成讖,其寓意是其同時代人卡夫卡用別的方式逼近過的。而我們不要忘記,維吉爾和卡夫卡一樣,都是想要焚燬自己的書稿的絕望者/覺悟者。
三島由紀夫之死不能與維吉爾同日而語,他奉行的右翼皇道精神破滅後,他用最古典的方式:剖腹,為之殉葬。那是一九七〇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他沒有焚燬他的遺作,而是在前往日本自衛軍進行演說之前夕,完成了“天人五衰”,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桌上,作為告別。有人稱三島的自殺是覺悟,我倒覺得,這是他最後的迷失。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