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通橋西岸
怒江,這條發源於唐古拉山南麓吉熱拍格的河流,斜貫青藏高原東南的平灘谷地,經貢山丙中洛流入雲南。此後,幾乎全線穿行於雲南西部怒山與高黎貢山間的險峰峽谷,在芒市西折出境入緬,被當地人改稱為薩爾溫江,最終匯入印度洋安達曼海。滇西地區,這一模糊而充滿歷史感的地理概念,廣義上指昆明以西的雲南區域。然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爭爆發,這個詞才逐漸在重要歷史文獻中浮現出來。根據既有戰史和後代既成習慣,今天人們口中的滇西,主要涵蓋怒江西岸的高黎貢山及以西的德宏州和保山市的騰沖、龍陵等縣。
駕車從保山城區出發,經老滇緬路西行,近百里的狹仄公路始終盤桓在海拔兩千米的大山中,峰崖陡峭怪石嶙峋。顛簸到怒江東岸,早已腿軟汗透。怒江之上,惠通橋纖弱的身影遙遙在望,我來路的方向在橋東,歸施甸縣等子鄉,西岸屬龍陵縣臘猛鄉,俱在保山境內。原本北南流向的江水在附近幾百米間突然橫向西東,流速暴增,江心漩渦夾帶着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枝腐葉上下起伏,巨大滔聲在峽谷中轟轟迴響。
紅松段岔路口立着一塊鋼板鑄成的滇西抗戰圖,“共赴國難 還我河山”的藍色大字極為醒目。歷史上,中國遠征軍反攻滇西的第一戰在此打響。
順着雜草橫生的小路向江灘走去,傍山的一側是十年前美國飛虎隊(志願航空隊)以及中國遠征軍老兵們共同栽植的紀念樹,樹徑即拱,老兵們或許都已經離開人世,思之叫人唏噓。垂暮之年,跋山涉水重返昔日戰場,試圖與後人們接續起他們的勇氣和希望,老兵們一定不希望被遺忘,老兵精神更不該被忘記。
已是深秋,墨綠色的山體藤蔓攀附,零星點綴着黃色的枯葉和形態各異的白色小花。穿過繁茂林木,幾根銹跡斑斑的鋼纜從山體扯出,頑強地牽拉着蒼老的惠通橋體,一如八十年前的模樣。廢棄橋樑和蕪雜峽谷的空地上,赫然端坐一尊老人的塑像,他那平靜中略帶凝重的神態與洶湧翻滾的江滔形成巨大反差,瞬間震撼人心。老人名叫翁家貴,一九三九年,他響應陳嘉庚號召,毅然放棄在吉隆坡的優沃生活,報名回國參戰。在昆明接受短期軍事訓練後編入運輸大隊,成為三千餘名南僑機工的一員。據史料記載,一九三八年八月到一九四二年五月間,南僑機工駕車穿梭於戰火紛飛的滇緬公路,向國內抗日戰場輸送了近五十萬噸的槍支炮彈和汽油等軍用物資,運送部隊十萬人。他們的行為打破了日寇的封鎖,給予中國軍民極大的信心和勇氣,為抗戰勝利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和空間。翁家貴老人於二〇一五年去世,享年一百〇三歲。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爾克斯曾在自傳《活着為了講述》中寫道,“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這尊名為“永遠的等待”塑像中,老人手拄拐杖面向惠通橋,回憶着守望着,似乎還在等候中國遠征軍凱旋的號角。
歷史當然不會忘記惠通橋。“七七事變”後,侵華戰爭全面爆發,日軍佔領華北後迅速侵入華東、華中和華南地區。一九三八年下半年,武漢會戰爆發,波及中原四省廣大地區,先後經歷大小戰鬥數百次,成為抗戰期間規模最大、時間最長、殲敵最多的一次戰役,極大消耗了日軍有生力量。日軍雖最終攻佔武漢,但其速戰速决的戰略企圖並未達成。此戰之後,抗日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敵我雙方戰爭消耗極速增加,物資供應形勢異常嚴峻。此時,日軍封鎖了中國沿海幾乎所有主要港口,中國軍隊已無法通過傳統海上航線獲取國際援助和戰略物資。在雲南省主席龍雲倡議下,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從昆明到緬甸的公路正式開工。在缺乏現代化施工機械的情况下,二十萬雲南人民硬是用鐵鍬、鋤頭等原始工具,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僅僅八個月時間就完成了這條長一千一百四十六公里的滇緬公路,名垂史册。
滇緬公路六百公里(距離昆明)處,作為整條公路咽喉要衝的惠通橋,因其位置之險峻之關鍵,很快成了日軍眼中釘肉中刺。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二年間,惠通橋遭日軍多次空襲,雖經反覆搶修,負載能力從十噸下降至七點五噸,但仍能通行基本運輸車輛。
一九四二年四月底,正當中國遠征軍在緬甸棠吉西側激戰之時,日軍第五十六師團於二十九日乘虛從東線突破緬北臘戌,五月二日攻佔我國邊境重鎮畹町後,開始沿滇緬公路向東疾進。從畹町到保山僅三百公里路程,如何將日軍阻隔在怒江西岸已成當務之急。危難時刻,惠通橋便成了中國軍人與侵略者對峙的最後一座堡壘,一旦該橋失守,日軍五日便可抵達昆明,進而攻取川康。屆時,中國獲取外援的唯一通道駝峰航線將全面停運,中國軍民的抗戰意志和抗戰能力也將遭受毀滅性打擊。
歷史是沉重的,但又充滿玄機,許多看似偶然甚至倉促間的決定,往往可以改變一次戰爭甚至一個民族的命運走向。天佑中華,張祖武在那個關鍵時間關鍵地點完成了一次關鍵之舉。
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蔣介石密電駐滇參謀團團長林蔚,部署炸毀惠通橋等事宜。參謀團旋即派遣一個工兵營趕到橋東岸,同時前來的還有一支憲兵隊,遠征軍工兵二十四營少校營長張祖武就是這兩支隊伍的總指揮。五月三日,張祖武接到工兵司令馬崇六將軍直接指令,“一旦遭遇日軍攻擊,立刻炸毀惠通橋!”工兵營很快在橋頭、橋墩等要害部位安裝了炸藥,並連接好電子引爆裝置。此時,緬北戰役失敗回國的遠征軍大部隊已經安全撤回江東,但還有許多家住怒江西岸的百姓和掉隊官兵尚未過橋。
五月四日,日軍攻佔怒江西岸龍陵縣城,五日晨,惠通橋邊,試圖逃往東岸的難民和車輛綿延幾十里,“散兵難民混雜搶行,商車軍車推擁爭道”。日軍也趁亂派出兩千名士兵化裝成難民混入逃亡隊伍,試圖瞞天過海,暗渡陳倉。他們的計劃最初進展順利,數百日軍已接抵橋西,意外突然發生,一輛小車在橋中段損壞,車主不服清障調度,被憲兵開槍擊斃。清脆的槍聲令原本精神高度緊張的日軍以為身份暴露,索性掏出武器向着橋東發起衝鋒。
驟起的槍聲也令張祖武嚇了一跳,但他旋即判斷出這是日軍槍聲。千鈞一髮之際,正從橋西向橋東奔跑的張祖武奮力按下起爆裝置。一聲巨響之中,惠通橋轟然坍塌,橋上車輛、逃難人群和混迹其中的日軍全部墜入滔滔江水。
張祖武還是幸運的,按下起爆裝置時已跑至東岸,他立刻組織起隊伍沿怒江峽谷尋路撤回保山。同樣在二戰期間,南斯拉夫游擊隊為抵抗意大利侵略者渡過塔拉峽谷大橋,身兼設計師和建設者的亞烏克維奇在關鍵時刻點燃了捆綁在身上的炸藥,與親手建起的大橋同歸於盡。
橋被炸毀後的幾天裡,日軍乘橡皮艇從上游強渡過江數百人,攻佔了東岸橋頭大片陣地。所幸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三十六師及時馳援阻擊,美國飛虎隊也抵近臨空助戰,對集結兩岸公路的日軍軍車炮隊和官兵猛烈轟炸,經過七個晝夜激戰,全殲了日軍過江部隊。自此,日軍再無渡江企圖。
參謀團林蔚在後來回憶中寫道,“炸橋時間實際上推遲到了十三時四十分。因為橋對岸遺留的車輛和人員太多了,呼救聲震天動地,所以不得不一再推遲點火時間,好讓對岸有可能渡過來的人員、車輛和物資得到救援。這個點火的時機,是馬崇六(遠征軍工兵司令)讓本團工兵參謀羅崇典和獨立工兵第二十四營營長張祖武來掌握的。這兩個人沉着冷靜地做事,挽救了不少,真可以說是有功勞的”。
據民國時期《永昌府志》記載,龍陵縣臘猛鄉一帶是永昌(今保山)通往芒部(今芒市)出緬甸的古驛道重要隘口。怒江在這裡相對狹窄,從無橋,來往皆渡筏,稱為老渡口,當地人世代盼望能够在此架一懸橋,以利出行和商旅。清光緒年間,當地土司鄉紳出資,修建了一座能過馬隊的鐵鏈懸橋,但因橋台設置過低,不久便被江水沖毀。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邱天培出任龍陵縣長,力邀各方鄉黨出面籌劃,旅緬商會會長梁金山變賣産業籌集二十萬盧比“鼎力贊助”,並親自延聘美國工程師阿伯蘭德和印度工程師賴月笙設計督建,終於將中式殘橋改建為西式鋼纜橋。四根巨型鋼纜斜拉住橋體,上鋪木板,全長一百二十三米,橋面淨寬四點四米。此橋成為當時怒江上第一大橋,同時也是我國第一座公路懸索橋。一九三五年,“橋成之日,官民合會,鼓舞謳歌,聲聞天下”,梁金山應邀牽象“踩橋”。彙聚兩岸的百姓見狀,齊聲高呼“金山橋!”梁金山慌忙辭讓,謙稱襄助修橋為施惠兩岸民眾,連通中緬兩國,提議命名為惠通橋。恰在當時,縣長邱天培次女出生,遂欣然起名“鍾惠”。二十六年後,邱鍾惠成為我國第一位獲得女子世界冠軍的乒壇女將。
邱鍾惠七歲那年,張祖武決然炸毀惠通橋。消息傳到緬甸,梁金山聽聞之下老淚縱橫,“現在不得已炸斷了,我相信,抗戰勝利,惠通橋是要修復的”。一九四四年,隨着中國遠征軍滇西大反攻的推進,惠通橋果然迅速得以復建,它與滇緬公路一道,再一次擔負起了抗戰運輸大動脈的重任。
是冥冥中的天意,還是混亂中的機緣,無論如何,炸毀惠通橋,以怒江天塹切斷滇緬公路,徹底粉碎了日寇進軍中國抗戰大後方的夢想,同時為遠征軍反攻蓄聚了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講,惠通橋的驚天一爆堪得“東方戰場上的敦刻爾克”之稱譽。據說著名作家蕭乾後來曾撰文讚譽,“中國有萬千條公路、數不清的橋樑,然而沒有哪一條像滇緬公路,也沒有哪一座像惠通橋那樣足以載入史册”。
怒江深不可測、暗濁湍急,中日兩軍由此開始了長達兩年的隔江對峙。一九四四年五月,遠征軍強渡怒江,開啟了收復滇西的反攻之戰,此時,日軍在東南亞已呈窮途末路之勢,中國西南戰場不再有新增兵援,日軍被迫收縮固守於橋西六公里的松山附近。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遠征軍從上游渡江,進攻騰沖,六月初,松山和龍陵兩大戰役幾乎同時打響。遠征軍全面反攻終於為惠通橋迎來了重生,惠通橋修復通車後,各種軍火物資源源不斷地運至騰沖、龍陵和松山前線。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遠征軍收復芒市,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光復畹町。至此,中國遠征軍滇西大反攻勝利結束。
被稱為“玉碎之戰”的情形在中國戰場只出現過兩次,一場是松山戰役一場是騰沖戰役,日軍均全軍覆滅,遠征軍也付出了一比六,甚至一比十戰損比的代價,戰鬥慘烈程度可想而知。一九四四年九月,攻克松山主堡子高地時,有戰士在陣地發現一枚煙嘴,上刻有一首中文詩,“長驅一路怒江邊,沿道三軍戮五千。遺恨惠通橋爆破,移長蛇怒髮衝天。”真實反映了殘存日軍望江興嘆的絕望和不甘。
硝煙散去的今天,徜徉於舊日戰場,竟意外在橋邊山腳拾到一塊銹蝕嚴重的炮彈殘片。那冰冷粗糙的觸感彷彿瞬間填平了時間的鴻溝,眼前的怒江,依舊奔湧着八十年前的波濤,殘橋、鋼索、暗堡,甚至山崖的紅土……哪一處不曾沾染過遠征軍將士年輕的鮮血,哪一處又不曾見證他們悍不畏死、以命相搏的奮勇身影?
一九七四年,惠通橋,這座抗日功勳橋終於完成了歷史使命,它的通行功能被四百米外的紅旗橋所替代。二〇二四年底,惠通橋上游兩公里處,新建的四線特大橋竣工,成為連接滇西與外界的新動脈。三座橫跨怒江的大橋,雖然肩負不同時代的使命,卻共同見證了這片土地的變遷與發展。
夕陽餘暉中,風輕拂,寧靜中透着祥和,橋不語,江水滾滾向前。高山榕樹下,翁家貴老人依然在深情地凝望着對岸的滇西大地,訴說着那些永遠不會褪色的英雄篇章……
文/圖:姚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