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王異公撰

長嘆所南生不辰，思翁家法認前身。

熱腸身世何妨冷，平澹生涯畫裡春。

太倉王異公本太原望族，世代簪纓，明相國王文肅錫爵曾孫，王奉常三子。名撰，號隨菴，晚號揖山居士。工吟咏，一生詩凡三變，少日溫文，有《三餘集》。中歲遘國變，多愁苦抑塞之詞，有《隨菴詩稿》。晚年貧窶困頓而風華不減，有《揖山集》。與長兄挺、仲兄揆並有才名，人目為太原三鳳。與周肇、許旭、黃與堅、王昊、王曜升、顧湄及昆季揆、抃、攄稱太倉十子，吳梅村有《太倉十子詩序》，“十子者，不矜同，不尚異，各言其志。”與王育、陸羲賓、宋龍、郁法、顧士璉、陳瑚、盛敬、陸世儀、江士韶稱婁東十老，有《婁東十老圖》為紀。生於天啓三年元日，十三入黌宮，十七應省試，屢為場屋所困。自言生不辰，末運值陽九，蓋年二十二有國亡之痛。順治二年，受父命與弟抃赴常州應清吏所主小試，保家業。見《王巢松年譜》。以勝國諸生而應新朝之試，忠孝節義，患得患失，乃有《榜發》之詩：“十年南北嘆遭逢，帶甲功名六合中。豈讓孫山甘獨放，漫誇張鷟為誰雄。彈燈夜半焚枯筆，策馬朝來謝故宮。三十無官（左手右棄）老大，肯傷搖落待春風。”又有《舟泊天津》，故國之思，躍然紙上：“五年腸斷鼎湖邊，客思今朝倍可憐。萬戶傷心飄絮白，千家野哭括沙天。每望隴樹懷鸚鵡，錯認津橋憶杜鵑。無限酸淒看直北，諸陵石馬臥荒煙。”其時明亡未幾，為三十歲前後所作，皆《隨菴詩稿》抄本所傳，蔓草荒煙，觸目傷心，且多有芟削。為陳簡菴賦，“年來心事故園知，才子閒居有所思”。《上巳虎溪讌集次□□韻》，“感舊西州雙墜淚，懷人東野一低頭”，而天頭抄錄原韻，有“青溪勝事仍遺老，白帢高談盡少年”等句，見吳梅村集，可知當時抹去梅村之名，因恐有違礙。從學交遊多遺民野老，若陸世儀、陳瑚，為其著者，大抵四十歲前多詠古陌銅駝。晚年刻《揖山集》，少作多不存，如《贈杜于皇》最稱名作，乃見諸《變雅堂遺集》：“憶自分攜歷變更，訪君曾過石頭城。人驚夔府貧來句，世重樊川亂後名。此地溪山千里夢，今宵尊酒廿年情。西陵放櫂乘秋漲，好待荒郊泛月明。”然集中亦有《雨後偶成》：“昔作自懺詩，時當丙戌歲。荏苒十餘春，忽忽如夢寐。淪落只依然，忳鬱且百倍。引分聊自安，未敢懷怨懥。”丙戌乃順治三年，功名不遂，隱然有自悔與試之意。《自歎》，“但願一生無失我，何況萬事不如人”，“笑我勤書硬黃紙，看人忙蹋軟紅塵”，《春思》，“已知世味薄如紗，春色依然到我家”，柬弟鶴尹詩，“第思人有生，所貴適志耳”，客謂求名利者不宜登嚴灘釣臺，“生來名利原無分，淪落何關上釣臺”。黃與堅序《揖山集》，謂其感遇之所為，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沖和閒雅，一無睢盱激憤。則集末《揖山自述》是矣：“揖山樓已非吾有，揖山之名吾且守。試問揖山居士誰，何人不道隨菴叟。有客勸余去斯名，余口不言心則否。豈因樓去名亦辭，留此虛名何足咎。斯樓今幸得所歸，我借斯名亦非久。聊且置我丘壑間，自問此心庶無負。”康熙四十八年卒，年八十七。性迂而骨不媚，年過古稀，一貧如洗，每有斷煙缺米之憂，而古懷落落，平生不妄交，交必終身以之，往來唱和若錢牧齋、錢遵王、馮定遠、歸元恭、龔芝麓、宋荔裳、徐建菴、王阮亭，皆著於當時身後。擅畫理、書法，得家傳，尤精太癡法，論畫恆謂意在筆先，峯巒樹石，得古秀之致，此王異公行書杜甫《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詩，款識“書為父老長兄。王撰。”鈐白文“王撰之印”，純用董思翁法，得矯健蘊藉之致。書畫俱佳，間為父代筆，不獨以詩稱，藝術亦足傳其名矣。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