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月亮

欲言又止好幾回，她終於開口說：“你知道今晚有超級月亮嗎？”

這句話劃破了連日來的沉默，像一支箭嗖地飛出，本應中靶或落地，卻半晌仍沒有聲音。她扭頭向後望，只見客廳空無一人，此時浴室傳來洗澡的聲音。她重新看向窗外，這天多雲，只隱約看到一點白光。她把燈關掉，好讓月色明亮些，然後抱緊雙腿、捲成一團，專心等待着。

簽租約那天，是農曆十六。前一天，地產經紀帶他們再仔細看一次單位。黃昏時分，已看到圓滾滾的月光在窗邊一角若隱若現，那時她便幻想和他在月色下並肩聊天。溫馨、浪漫、唯美，都不足以形容心頭暖融融、甜絲絲的感覺。如今過了短短兩年，他好像已經懶得抬頭看天空，也懶得抬頭看她，當初的幻想的確只是幻想。

一陣大風吹過，雲層飄散着，漸漸露出碩大明亮的月光。她哭了，為自己的等待而感動。哭着哭着，雲又飄回來，她哭得更兇。

他已經十三天沒跟她說話。當然，她也是。從前頭碰頭許諾，吵架必須當晚和好，好像大家都有默契地拋諸腦後了。她以為他會哄她，像以前一樣，但等來等去還是等不到那個擁抱。像月亮等不到烏雲散去。

要不要，主動一點呢？

她在漆黑中思考着對白，幻想他受感動，兩個抱頭痛哭着和好。下一秒，她就想起他冷漠的目光，眼淚又止不住了，頓時失去開口的勇氣。她怕，開了口便會證實，這一回也仍然是幻想。

過去十三天都沒有哭，一直僵持着。原來不是毫無知覺，只是逃避思考。一旦開始想、開始哭，所有情緒隨即缺堤。哭這十三天的委屈，還有過去兩年的所有爭吵。腦海深處的記憶自行浮現，過去哭過和未哭過的不滿通通湧上心頭。她也懶得伸手去抽紙巾，把頭埋在自己的睡衣裡哭，身上的汗水和淚水沾濕胸口一片。

哭狠了的時候，她會乾嘔、氣喘、頭痛、腳軟。從前會刻意哭給他看，叫他心疼，叫他內疚，大家便順理成章地和好。今天，她還沒有開始想，要不要讓他看見。明明已是真的傷心，卻還要費神費力耍心機，把這場傷心的威力發揮到極致。這種把戲是千錘百煉而成的溝通技巧抑或源於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或許沒有矛盾。

浴室突然安靜，他快要出來。她想起過去十幾天，背對背在床上各自看手機，然後聽到他的鼻鼾聲此起彼伏，自己徹夜難眠。眼淚還是止不住，她用力深呼吸，找出還算乾燥的衣角擦拭臉龐。她聽到開門的聲音，悄悄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再問一次吧，讓他過來看超級月亮，一起坐在沙發上，回憶他們在一起的那個晚上。

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他們下了夜班去吃宵夜。他給她點了一碗皮蛋瘦肉粥，自己要炒麵。東西上桌後，他習以為常地夾了兩把麵到小碗給她。她沒有說話，默默咀嚼，吃得心跳雷動。他送她回家，走在小巷裡，他終於把她堵在牆角，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這時，昏暗的街頭突然光亮起來，一朵雲飄走了，月光灑落一地。他們呆了一呆，然後相視而笑。

他還會記得，那夜的月亮嗎？

她用力擤淨鼻子、擦了擦眼角，深呼吸一口氣，張開嘴巴，然後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乾脆、利落、低聲而堅定。

為甚麼，自己就是像個傻子呢？

眼皮千斤重，腫得幾乎張不開，每一次眨眼都帶着乾澀和痠痛，但淚水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般哭下去，是否能填滿月球上的靜海？有了淚水流淌的聲音，靜海可否也發出聲響，不再沉默無語？

雲層飄了又散，月亮越升越高。她沒有起身進房，反而正襟危坐，好好陪伴着、欣賞着，這夜難得的超級月亮。

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