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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06日
第C05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已讀不回

已讀不回

“Read”的含義是奇妙的,但對阿強來說,過了二十四小時後的“Read”,就意味着一次無聲的結束。

阿強的手肘靠在藍白間條花紋枕頭上,手指來回在熒幕上滑動,他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無論是家裡的無線網絡,還是自家的網絡,那段對話,依然停留在前天。

“還是沒有回覆,應該是沒戲了吧……”他低聲喃喃,說罷,又是那張生硬的單人床,伴隨着轉身而來的木壓聲,看着不知何時壞掉的燈泡,掛在純白天花板,依舊沒有改變甚麼。

阿強熟練地從床頭抽屜,抽出那本筆記本,翻開空白的一頁,幼黑的筆尖劃道:“雙魚座,似乎不愛聊吃的”,然後又迅速將“似乎”劃掉,重新寫道:“雙魚座,不能聊吃的,但熱愛聊星座相關的。”這已經是他遇過第三個雙魚座,是今年的第十三個“對象”,但毫無進展。

“哎,不是說ENTP和我這個INTP很配?是我記錯了?”疑惑驅動了阿強,他再次Google搜尋“十六型人格,INTP戀愛配對,與ENTP雙魚座配嗎?”這已經成為他每次失敗後的例行公事。

作為一個工程男,“分析結構”是阿強的特長,他人生的座右銘是“怎樣奇怪的建築都會有其基礎的結構”,但偏偏人與人之間就像是液體一樣,無處成形,沒有開始、沒有結束,也沒有過期的鳳梨罐頭。

這八坪的小空間,是阿強獨有的小天地,是安心的感覺,所有東西都各安其位。但“文字”卻是房間裡唯一礙眼又不確定的東西。事實上,阿強並不擅長解讀,但該做的,始終還是要做,像《一百個聊天方法》或是《火星水星》,也已看了百遍,但就是無疾而終。

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的安全模式,可能是固定的地點,特定的時間,或是某件事情。

混雜的老區、灰掉的磚縫、不知從何而來的青島啤酒味與工人汗味,是黑沙環固有的特徵。這舊區裡人來人往的,各有各的目的,阿強看中的卻是茶記的星期套餐,也是他的安全模式。

每天安排好的樣式、熟悉的味道、固定的例湯,省去的不只是時間,而是——簡單、有序。

有時候,阿強也想試些不一樣的,或許,像別人一樣上載帖文到Instagram,但挑來挑去的,總是挑不到滿意的。漸漸的Instagram只是淪為窺探別人的工具,看着放大鏡裡漂亮的女生,卻提不起半點的興趣。不過,別人“限時動態”卻能輕易撩動他敏感的神經,有一次,他無意中看到朋友曬出的籃球鞋照,旁邊註着:“寶貝,愛你,半年後日本見!”

那夜,阿強思緒一直離不開阿恆的限時動態:“不是上個月才分手,怎麼這麼快就寶貝來寶貝去,還開始計劃半年後的旅行?”這樣的變化讓阿強無法理解,所謂愛情,更像是一場快速輪替的遊戲,沒有人真的在乎真實,反而像是在演戲。

“從演化的角度來說,阿恆似乎是適應了社會?好像是那個交往四年的女友出軌後,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子。”

“你應該像阿恆一樣,隨意點,這年頭,哪有人像你這麼糾結?”阿杰拍拍他的肩,笑着說。阿強低頭沉默,心中感到一絲無言的冷意。雖然阿杰的建議確實省時有效,但對於阿強來說,這種效率,卻像是一種自我拋棄。壞掉的燈泡還在閃爍,就像他不安的理想,一點一點剝落,沉入寂靜。

現實裡,阿強並不缺乏女人緣,他高高瘦瘦,一副黑框眼鏡,白淨書生的氣息,總是會吸引一些異性。

“小伙子,皮膚很白很嫩喔,有女朋友了沒?”一個操着半鹹不淡廣東話的按摩阿姨,推着阿強緊繃的背說。

只是,阿強每次都搖搖頭:“哪有那麼容易!”

“那你生活有甚麼意思啊?放假,又不是去認識認識女孩子,又不來按摩。”旁邊的阿姨也附和着。

“是啊,生活有甚麼意思?”他常常自問。

“阿強,你應該多找些興趣。”連往日的中學老師也搖頭感嘆。

面對老師的質問,阿強有時候會說:“你知道,我對很多事情都沒有感覺,反正都這樣。”

不過,這都是阿強的違心話,不是沒有感覺,只是從來沒有人願意主動走到他的內心,或許,比起感情世界的模糊不清,阿強更擅長手作,每一個細節,他都能駕輕就熟。油性該在哪裡用,水性該在哪裡調和,陰影如何調配,都能在他的腦中精確地排列。

“你看,這邊要做高光的關係,所以我們這一面要先噴一層灰光,如果要做戰損版,也有幾種方法,可以用鉛筆先畫痕跡……”阿強一邊擺着他的模型,一邊調整關節。

阿強小心翼翼地在模型表面噴上灰光。“像這樣,光影就有層次了……”他凝神,將筆轉到下一道細節。

阿杰忍不住笑出聲,他說:“阿強,能夠這麼細膩地調高光,卻對女生的‘暗示’毫無反應。真的是……”

阿強皺眉,瞄了阿杰一眼,卻不說話,手中繼續拋光着手中的模型。模型的世界,精確又單純,只有這裡,他才覺得自己是真正掌控了一切。

“可能,你要找一個願意了解你的人吧。”

阿強輕輕點了頭:“也是。”阿杰是他心中的戀愛高手,任何的感情問題,阿強都會尋求他的意見。

“哈,這也叫曖昧?阿強你到底懂不懂?”阿杰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笑着說。

那夜,是難得的時間,阿杰的女朋友去了哈爾濱出差,二人面向竹灣海灘的夜風,靠在車頭前,偷喝些違法的汽泡水,一切彷如從前,只不過,桃花依舊,話題全非。

“我每次太糾結了,而且認識才兩個星期,已經聊到沒有話好說了。”

“你不能這樣啊!要主動點,幾天不搭理人家,當然覺得你已經‘沒意思’了,這個年頭,誰等你啊?”阿杰皺着眉一副沒氣地說,一邊回覆女友的微信。當然,也不是一個人這樣說了。

阿強只能摸摸後腦,微笑着,但他確實不知道要怎樣回覆,一張食物照片,該怎樣回?我應該回:“哈哈兩句,看起來真好吃,下次要一齊去?這樣嗎?”只有面對阿杰,他才敢這樣說。他實在想不明白,這樣無意義的對話,怎樣可能建構出兩個人未來的生活?從未見面的兩人,怎樣可以聊更深入的話題?不只一次了,每個人的關係漸漸都會沉沒在這無聊的對話中。

其實,阿杰也是知道阿強的性子,看着遠方的夜空,星星傳來微弱的閃爍,附和着他手機不斷的震動。他是明白的,有時候就是這樣,但是否一定要這樣,他就不得而知了,或許在他心裡的深處,也期待着有這麼一個人出現。

阿強也談過幾次戀愛。

不過,他也不知道能否稱得上是戀愛。

有一次,他遇上一個多年未見的舊同學,他點着香煙,梳着一個油頭,卻意味深長地說:“有時候,你甚麼都做齊了,比戀愛更像戀愛。現在啊,確定關係比甚麼都難。”

阿強微微點頭,不是他認同,更多是無奈。他從未擺脫過對愛情的想像,他希望的是青澀的一對,至少可能認識一年半載吧,然後互相告白,牽手。但有時候,社會是殘酷的,現在的次序是倒過來的。朋友總說:“阿強,只當朋友罷了,還未到那個階段。”

只是阿強一直不明白他們口中的“階段”到底是甚麼。

就在今年聖誕,除夕的前夜,街上的聖詩又再提醒了阿強。

“今年?明年?我也應該快三十了。”人活到某個歲數後,對數字就會突然變得遲鈍,即使是阿強這樣的工程男,每次都會將兩個年份相減,來好好“算一算”自己到底幾歲。

“還有八個月零十日。”阿強心裡數着。

三十歲是個特別的時間點,這年很多事情都趕着,儘管阿強的好友不多,但今年他也出席了好幾次的婚禮,這些婚禮,如同數學公式一樣,只是排場不同,但解卻都是一樣。就像花球的環節一樣,每個人都表現得異常興奮,好像只有這事最着急。

有時候,連旁人也為阿強着急,每次兄弟們見面,話題總不免是,有對象了沒有,說罷,都是統一動作,照片拿出來,都是朋友的朋友,同事的朋友。無論是誰,都是要介紹給他“認識認識”。然後,又是同樣的場境,一個昏暗的環境,友人“不小心地”把他們拼在一起坐,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活動的目的,但都假裝不知道。

有些好意的朋友也勸阿強降低點要求,無論高矮肥瘦年齡一律不能拒絕。只是阿強一直無法理解,如果年齡差距那麼大,兩個人究竟能有什麼共鳴?

但朋友們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別那麼在意年齡啊,放開點,只是差個四、五歲。你看看馬哥,找了個大四五年的,不一樣也結婚了嗎,現在也好好的。”

“確實啊,馬哥也是閃婚,好像也才認識幾個月就同居,同居後,不到一年就結婚了,但不會很奇怪嗎?”阿強的心中依然困惑不解。

“能過過日子就好,那個女人也要七年才能拿到永居啊,照顧馬哥七年也不錯,反正馬哥也沒甚麼能被人騙啊。”阿杰一臉正經八百地分析。

不過,阿強也不是個虛偽的人,他心裡是想着這回事的。不然,他都不會這麼積極,只是,他有時分不清楚,到底自己想要,還是他認為自己需要。

“我並不想嘗嘗戀愛的味道,我追求的是一點詩意。”阿強突然想起老舍的這句話,默默嘆了一口氣。

“無聊”——是所有人對阿強的評價,有時候,他明明已經很努力在搞氣氛了,但有時候就是搞砸了。

“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早就生了你啦。”在阿強的父母看來,阿強就是不夠主動,不夠成熟。

阿強的父親只是一個典型的潮州大男人,母親也是只會每天神經質地拿着詐騙短息問長問短,生怕地球會爆炸一樣。這樣的組合,可想而知,每天都吵得不可開交,但奇怪的是,自從他們二人分開房後,家裡又變成另一種的平靜。有時候,阿強也想,到底這種的婚姻有甚麼意義?

不過,他們二人只有在面對阿強的婚姻的時候,卻是槍口一致,情比金堅。

“都三十歲人了,連個對象也沒有。”他爸爸手中拿着木筷子挑着魚肚說,阿強就像那條蒸魚一樣,被躺開了肚皮,內臟早已被挖空,蒸得徹徹底底……

但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拿去吧,別說好兄弟不幫你,都幫你約好了,先去金沙吃個飯,是日料,點些刺身、沙律、烤串。差不多八點半就要出發去文化中心,十點多散場後,再到科學館旁邊散散步,記得記得,要送人回家。”阿杰拿着手中的票,就像孩子一樣被叮囑,事情都被預先安排得妥妥當當。

“但到時候,聊甚麼好?”

“人家上次不是說去了非洲嗎?就問問去了哪裡,看了甚麼。散步的時候,聊聊那個劇的感想就好,周星馳的話劇,你肯定會的,她也是會的。”

那天,阿強開着新買的二手車,接了那個女孩,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卻使阿強更為緊張。

不過,阿強也早有準備戀愛三寶:紙巾、水、小零食。

“我有帶水上班。”一句話,就使得這些準備都不能派上用場。

不過,如阿杰所料的,那個女生開朗熱情,一路上和阿強談着非洲的事情,只是阿強一直“嗯、嗯”,不是不想回答,只是腦袋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等到開劇,他卻比任何人都要期待。只因,台上的角色,代替了他的話語,場面不再尷尬。

依稀記得上一次來到這裡,是阿強中學的時候。當時,無論是西樂還是中樂,都阻擋不了他的睡意。他也從來搞不懂,樂章之間的斷句,往往也會在錯誤的地方,拍起了手,場面相當尷尬,久而久之,這也成為一個消失在回憶的地方。

“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劇後,這句熟悉的話,卻突然把阿強點醒。

“你也有看周星馳的電影?”

“是啊,剛剛那個大話西遊的詮釋也很有意思。在原作中,我們往往只看到紫霞和至尊寶兩個的愛,但白晶晶呢?牛魔王呢?有人問過他們的感受嗎?”

此時,科學館旁吹來的海風,陣陣的波浪,搖動了心形樹幹,也順便撩動了阿強的心。

“那你期待,像紫霞和至尊寶這樣的愛嗎?”

“誰不想呢?”

“你的星座是?”

“我是水瓶座,九七年的,MBTI是……”

的確,旁邊的女生,無論是樣貌、性格、價值觀都符合自己想像的那樣,甚至是任何問題,那個女生都能夠馬上回答一個“標準答案”。

後來,的確也像是筆記所說的,他們每天聊天、見面、無所不談的,所有事情都符合阿強的想像。

但阿強心裡始終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又是一個夜深,阿強同樣躺在床上,他看着手機,點進去,退回,只是,這次卻是他的“已讀不回”。

“愛情終究不能想像的。”

他長嘆一聲,合上雙眼,感覺到身體沉入床鋪的冰冷中。

頭頂那盞壞掉的燈泡微微閃動,像是在回答他心中那份無解的孤寂。他忽然想起一句話:

“有些東西,壞了也不能再修好了……愛情也是這樣吧。”

李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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