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傳體質
我沒有信仰,不相信鬼神論,從小認為別人說看到鬼是胡說吹噓惹關注。中學時看鬼片要緊閉全屋窗簾,享受那種恐怖感。朋友說我變態,但撞鬼對我來說就是電影效果,既然用來激發心跳的,就該徹底營造那種氣氛吧。
跟老公拍拖時,他爸爸老張,經常分享退休前當警察的經歷。有一晚吃飯,可能把我當自己人,喝了兩杯後特別分享了晚上入更的“特別體驗”。
老張放下杯子,回憶起來:那晚拍檔了一個缺心眼的同事,凌晨三時左右在南灣湖附近巡邏,那時四下無人,路燈昏暗,安靜到踩到樹葉都聽得很清楚。對講機突然傳來一陣“沙沙——”、“沙沙——嗶”的雜音,持續了數分鐘也未消停。當時立即感覺到毛管豎起,整個人都很不舒服,心裡大概知道有狀況。有經驗的人會當作不知道,不出聲,心裡默念各行各的路。但那白目同事卻問: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瞬間,一直傳來雜音的對講機突然安靜。
我回同事說什麼都沒有聽到。其實是我不想繼續聊,我知道它們喜歡聽,喜歡迫到你們害怕。但那白目卻繼續說:“沒有嗎?你聽不到嗎?可是我有聽到粗喘氣聲,而且愈來愈急速,愈來愈大聲——老張,你不舒服嗎?怎麼表情都變了?你心跳聲大到我都聽到——老張——老張——”
“我已經聽不進他說什麼了。妳知道嗎?其實我已極力隱藏自己的表情。隨着對講機突然安靜,一團黑影向我們靠近,嚇得我心臟快要跳出來。我在褲袋內握緊開過光的佛牌,心裡一直默念經文,我見到黑影繞過我走開,走向我的同事,愈來愈近,眼看黑影慢慢化作實體,整個人型都快要呈現出來了,我大喝一聲:‘走開!’它就停住了!然後我立即拉着那白目離開,他問什麼我都不回答,叫他跟着走就對了。走遠了,回頭看向剛才我們站的大樹位置,一雙腿影就在樹上懸掛着。”
“事發後我病了兩天,黑運走足三個月,又拜神又祭祖,情況才慢慢改善。”“真的,我的經驗,看到不能說,道不同,就要當什麼都沒看見。”
在啤酒的加持下,老張繪影繪聲,說到關鍵處更面紅耳熱,就像自己真的親歷現場一樣,我一邊聽一邊點頭附和,心想老張大概喝多了,深夜工作自然收藏不少都市傳說,好,我今晚就乖乖做你的聽眾。我見他的其他家人沒有什麼反應,心想大概他們也聽了三千八百次吧。
* * *
數年後,有一次暑假跟老公到台灣旅行。清晨六點多驚醒,見到老公坐在椅上,面色灰沉。雖然他向來睡眠質素不太好,但也未至於這麼早起床。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可能昨天喝了太多咖啡,睡得不好。不想在床上翻來翻去吵到我,所以靜靜等我起床。這個理由很合理,我就不以為意。
隔天,一大早他又坐在椅子上,面色更難看了,又憔悴又發青,原本就單眼皮的小眼睛,此刻既腫又無神。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可能昨天吃錯食物,不太舒服。可是我看到他神情閃縮,似乎是有秘密隱瞞。我不放過他,跟他說我們來細數昨天吃過的食物,排除出個原因來吧。
“是夜市的鹽酥雞太油嗎?還是蚵仔煎不熟?我昨天都說蚵仔煎到水汪汪應該是不熟,你又說它們就是這樣子的。啊,也有可能是芒果冰沙,老闆根本不是現切的,只是在雪櫃取出一袋袋切好芒果,也不知放了多久!”我一邊數一邊觀察他的微表情。他嘆口氣,說我們到對面的咖啡廳,一邊吃早餐一邊再聊。
台灣人大概都早起床吧?才七點半,咖啡廳已經有很多人打開平板電腦坐着。老公在人多的地方,臉色也逐漸恢復過來。他低着頭,思考了一下,說:“我前天被鬼壓床了,昨天更加嚴重。”
我看過的恐怖片不計其數,自然知道他說的鬼壓床是什麼意思。但那不是電影情節嗎?現在是怎麼回事?我不解:“我不明白,晨早流流在玩‘我左眼見到鬼’嗎?”
他有點無奈:“其實我不想告訴妳,我怕會影響妳旅行心情。我們自小有這種體質,不過長大了已經不常感覺到,只會在身體很弱,很疲勞時才會這樣。可能現在是農曆七月,加上又搭機又搭船太操勞。”他苦笑。
“我們是指誰跟進?”
“你是一直都看到?”
“所以你到底看到什麼?”
我不停追問。
他欲言又止,還是避不開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神:“前天睡到大概凌晨三點,起身去廁所後很快又睡着了,突然間感覺到被什麼東西壓着身體,整個人不能動彈,不能睜開眼睛,也說不出話。我很熟悉這個感覺,由細到大已試過很多次,我知道自己不是在作夢。一如既往,我默念經文,試圖跟它溝通:我只是來旅行,住幾天便走,不好意思打擾了。但沒有成功,我用盡全力,身體也分文未動。就這樣在寧靜的房間內、動不了、默默聽着室外冷氣機的低頻聲音,中間我感覺到自己有兩三次掙脫成功,但很快又被壓着,時間持續了很久,直到馬路車聲愈來愈多,被壓着的感覺才突然消失。我起來看電話是五點半,應該是快天亮了,所以走了。”
我倒抽一口氣,電影情節發生在我身上了!我應該雙眼發亮、心跳加速的,但此刻我只是感到全身發毛,毛到一個極點!
他小心地問:“不知道我們的飯店是否可以退?如果可以,不如換一間飯店?”
當然是不能退,但是也不能繼續住吧!我們直接跟前台說出經歷,應該是兼職的大學生嚇到呼喚經理。經理走出來了,意味深長的看了我們一眼,沒說什麼就同意我們退房退錢,還打折扣請我們不要寫負評。
換了飯店後的幾天,我們快快樂樂的度過假期,好像什麼都拋在腦後。
* * *
老公原來一直耿耿於懷。一下飛機,家也不回,便拖着行李先去附近的土地廟拜拜,上三支小香,再拉着我繞香爐轉一個圈,說怕東西會跟着回家,神明可以驅趕邪氣。
隔天一大早,他再出門去相熟的衣紙店,買了金紙、香燭及水果,到山上的媽祖文化村祈求平安。一輪儀式後,他跪在神明前良久,默念了很多很多遍。跨出側門時,見到他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
他拉我坐在一旁的木椅,才緩緩吐出了第二晚的經歷。
“第一天被鬼壓床後,我已經知道酒店不乾淨,因此第二天睡前我開YouTube聽着經文睡覺。不知是不是網絡不穩,半夜醒來時耳機已沒有聲音。我打算下床喝口水,卻發現原來全身不能動彈,唉,我知道那東西又來了。我嘗試掙扎,不斷念經,但似乎觸怒了它,我突然感覺到有重物壓坐在我胸口上,重壓感愈來愈重,壓得我快要不能呼吸。我想呼叫妳,但怎麼也叫不出聲,那刻我覺得它想壓死我,很害怕。”
“我醒起老爺子說它們欺善怕惡,氣勢要比它們更強大。我生氣得將生平所有的髒話都罵了一通,用盡全力吆喝,突然大叫一聲之後,重壓感消失了!可以呼吸了!可以動了!我立即看向左邊的妳,太好了,妳依然沉穩地睡着,幸好那東西傷害不了妳。”
“就在我稍微放鬆之際,我感到床的右側有東西在移動。一轉身,突然見到一個人影!床尾有一個嬰兒!就是剛剛學爬的那個年紀,它沒穿衣服,伏在地上,低着頭,正朝着我爬過來!它愈爬愈近,然後緩慢抬起頭,我連五官輪廓都看得見,是一個外國娃娃,膚色蒼白,五官深邃,目無表情望着我,我怕得心都快要跳出來!就在它距離我快要只有一個枕頭位時,我大喝一聲‘走開’!”
“它嚇了一跳,看我一眼,時間就像定格了。我感覺到我與它對視了很久。起初它很生氣,面容氣得扭曲,面色也發黑了。然後,剎那之間,突然回復一個嬰兒的可憐兮兮模樣,它默默流下眼淚,很悲傷,是那種任誰看到都會不捨的哀痛,之後,就消失了。”
“我好像感受到它的痛苦,回過神來已淚流滿面,心裡很不安很不舒服。大概太害怕了,我全身都被汗水濕透。我立即打開床頭燈,向四周合手拜拜,說對不起,打擾了,我沒有惡意的。然後滑開YouTube播放經文,跟着默念,一直到太陽光線從窗簾透出來。”
聽着老公的描述,我感受到他的悲痛感,我抑壓自己害怕的情緒,安慰他說:“它會知道你沒有惡意的。”
他反而想安撫我,輕描淡寫說:“沒事,神明保佑,現在沒事了。幸好妳看不到,不用怕,你看不到它們不會傷害妳。我們都習慣了。”
我皺眉頭:“我們”是什麼意思?
他以為我知道。“我爸不是有跟妳說過他看得到嗎?不只是他,我跟我弟自小都看到。小時候看得更清楚。”
“我以為老爺酒後胡言呀……那小姑呢?她也看見嗎?”天啊,原來不是酒後胡言,是酒後吐真言……
“她看不到。我爸說,可能傳男不傳女。”
* * *
兒子學站前,我們放他在客廳軟墊上玩耍,不時看到他對着大門揮手及微笑,像有人跟他玩鬧一樣。有一晚坐汽車外出,兒子在嬰兒座上突然大哭大叫,我問他怎麼回事,他指一指車上天窗,伏在我身上哭得十分淒厲。
三歲開始說話後,有一晚外出吃飯,我們一家三口走過街燈昏暗的廣場,他突然大哭。老公問他為什麼哭。
他指着昏暗的樹下說有壞人,很害怕。我見到他爸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抱起兒子,輕按他的頭伏在肩膀上,什麼都不說,用競步的速度走過那昏暗區域。直到人多處,才跟兒子說不用怕了。
然後,那句“傳男不傳女”,一直在我腦海不斷回蕩。
聞 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