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簡單的方式　 說最複雜的故事

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信，提到自己初見愛玲的緊張：“你房裡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當時我就想：‘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裡亦像這樣的有兵器。在愛玲面前，我想說甚麼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絲竹之音變為金石之聲。’”

這情節，是京劇《龍鳳呈祥》中《洞房》一折——劉備到孫尚香的房間，為滿室兵器所震懾。京劇裡的孫尚香是大青衣，唯大青衣的沉穩能表現出人物身份的不凡氣度。孫尚香自報家門時說自己不喜女紅，愛習兵戈。孫的房間裡陳列兵器。新郎劉備見此陣勢，竟不敢踏入洞房。

京劇《龍鳳呈祥》，又名：《甘露寺》，取材自《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吳國太佛寺看新郎，劉皇叔洞房續佳偶”——劉備過江迎娶孫權之妹孫尚香的故事。

《龍鳳呈祥》在今天仍然是常演的經典劇目，更是過大年時的賀歲劇目。這齣戲把政治爭鬥的故事用平民視角講述，一場充滿殺機的政治陰謀不僅沒有製造流血事件，還順勢成就了一段姻緣，是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團圓。

戲裡人物眾多、生旦淨丑行當齊全，從劉備、孫尚香生旦頭牌，到喬玄、趙雲、孫權、吳國太、魯肅甚至是喬玄身旁愛財的僕人喬福，都是由各自行當中的“角兒”來出演，不乏插科打諢喜劇因素，戲不僅演得熱鬧，觀眾看一次戲還可以看到很多“角兒”，絕對值回票價。一九四七年杜月笙在上海辦六十大壽，盛大義演，其中一場《龍鳳呈祥》堪稱最豪華陣容，空前絕後：梅蘭芳（孫尚香）、譚福英（劉備）、馬連良（喬玄）、麒麟童（魯肅）、李少春（趙雲）、袁世海（前孫權、後張飛）、葉盛蘭（周瑜）、李多奎（吳國太）。

主角劉備，從一出場就身負使命——過江招親，由趙雲保駕護航。不出場的諸葛亮是全能上帝視角，讓趙雲帶上他三個錦囊妙計，在吳國見招拆招，不但成就孫劉兩家婚姻，還能使劉備全身而退，返回荊州。

其次是喬玄，舉足輕重。喬玄的扮演者也必須是“角兒”。雖然他不是諸葛亮那樣的神級人物，卻有順勢而為的智慧。他的地位超然。兩個女兒大喬、小喬，一個嫁給孫權、一個嫁給周瑜。整台戲這是最有鬆弛感的人物。

在喬玄的安排下，吳國太在甘露寺見劉備。事前他讓劉備將鬚髮染黑，為的是要給吳國太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作為吳國人，貌似收了劉備的厚禮，胳膊肘往外拐去幫助劉備；實際上這是喬玄的智慧之處。在孫權想加害劉備這事上，他不和孫權正面交鋒，也不對孫權勸諫，倚老賣老地說甚麼“這都是為吳國好”；而是借力打力，用吳國太鉗制孫權。只要吳國太肯將孫尚香嫁給劉備，那麼一場流血事件就止於這場皇家婚姻，實際上保住的是吳國。

喬玄最膾炙人口的那段唱段“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悅耳動聽，不但描述了劉備身邊的關羽、張飛以及趙雲的勇猛，還有個神機妙算的諸葛亮，他要告訴孫權的是，殺劉備很容易，但後患無窮，這些虎將會找上門來，向吳國發動戰爭，後面還有個更大的隱患，就是一旦蜀國和吳國打起來，曹操坐收漁利，局面就難以控制。所以他將計就計，讓孫劉聯姻，制止了一場流血事件。這段唱各流派各具特色，尤以馬（連良）派唱得最瀟灑，如數家珍，曉以利害，最終達成目的。

《龍鳳呈祥》有趣在劉備、喬玄、孫權包括孫尚香等人，都知道這是一場以婚姻之名的陰謀；好看在微妙處，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但又都不說破，各懷心思，順勢而為。

順勢而為就是不違背規則、規律的正確行事方式。

在廣袤的時空裡，世間萬物，自有其運行之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天道、人道，都有一定之規。道，即方式、規律。

《道德經》第七章，先講天道、再講人道：“天地長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

天地不為自己生存而自然運行，故能長久生存。聖人謙讓、不爭，因為無私，所以成就了自身。謙卑、退讓、不爭、無私，說天地，也是人間，和“水利萬物而不爭”同理。“善於處下”，這是流水的規律。為人處世，不了解及不按規律做事，便會亂作為，而亂作為是得不到好下場的，所謂“不知常，妄作凶”。“常”指規律，“凶”為不好的結果。

管理，人們常以“治大國若烹小鮮”作比。烹飪一鍋海鮮，不用總在鍋裡攪合；火候到了，謂之“成熟”。治國理政，不擾民、不折騰百姓，為“有為”。我們常誤解“無為”就是“不作為”；實際上“無為”是不亂作為。“亂作為”者，是不懂規矩，往往比不作為帶來的結果更“兇”。審時度勢、順勢而為，無須過度用力，按世道、世情、事物發展的規律，自然而然就能做出正確的決策。

《龍鳳呈祥》裡的順勢而為，是一種將計就計掌控全域的智慧。皇家故事，還原了人之常情。用最簡單的方式說最複雜的故事，是化繁為簡的智慧。梅蘭芳曾說京劇的簡練，能用兩句就不用四句，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

生活中我遇見愈來愈多說多少句都說不清楚的人，大概和他們不看戲有關？

圖／文：穆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