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園記事
多情的銘記
營地大街上的勝家衣車店已停業多年，最近老房子的立面被防水布封裹着，應是要拆卸新建。它正對面的煒記衣車店仍在經營着。這老店追隨科技時代，也銷售智能縫紉機，在臉書上做宣傳，但店主把幾部顯然用舊了的老式衣車放在店面當眼處，與陳舊裝潢相映和諧，就像攝影師把鏡頭一推，推向上世紀五十年代店子開業的來時路，讓人從器物上感知社會的變革。
縫紉機，簡稱衣車，曾是我家寶物，我媽在一九六二年自資購入，為此她頗有一番自得。媽整天忙着家務，沒有工資收入，當家的祖父很公道，每月在緊絀的家用中撥給她一點零用。我媽追逐着一個衣車夢，她緊攥私己錢，又跟我爸說好，在每天小買賣所收入的零鈔碎銀中，大凡是港元的都歸她。其實能有多少港元呢？不過這筆錢就在她不放過一毫兩角中儲備起來。在媽跟同姓好姐妹珍姨到營地大街走一趟後，一台新派拉蒙機器公司(The New Paramount Mechine Co.)製造的手搖腳踏式衣車送進家門，黑色鍍鉻的機頭在黯淡的居室裡閃閃發炅。在機頭上下放上兩個線轆，把線上引下拉，撥動機頭的輪子以帶動履帶，雙腳掌在腳踏鐵板上前後擺動配合，聯動起針線在布片上插秧般耕耘。從此輒輒機聲融入到我們的生活中去。
媽學習裁剪縫紉這門手藝的勁頭十足而持久，以縫紉為業的街坊便是她的師傅。媽站在她們後頭默默細看得到了要領，從開始照着紙樣或衣服原件剪裁，到後來量體裁衣，變化款式，這個過程並不長。她為女兒們縫造馬面裙、縱口裙、背心裙、睡袍等，為兒子縫襯衫，把成型大半的衣服套在我們身上試穿時，抻抻袖口，拉拉領子，把我們扳過來撥過去，前前後後仔細打量，抿一抿嘴，泛出自足的笑意。有了縫衣機，我媽縫衣的速度快很多，唯是不等於清閑了，而是更加不知疲倦地在衣車旁忙碌。論心情，我們跟媽都一樣地急不及待。
那時煒記代理日本的真善美(Janome)和上海生產的蝴蝶牌、蜜蜂牌等；勝家代理美國勝家(Singer)衣車。勝家衣車歷來是大名牌，雄踞國際市場，如今追溯縫紉機的歷史，看到事物發展的規律外，也感受到不可猜透的茫茫天意。
人們只記着第一部機械縫紉機是在一八五一年由美國的Isaac Singer（艾薩克 · 勝家）製造面世的，實際上他是站在九位發明先行者的肩膀上對縫紉機的缺點進行諸般改良趨向完善，成為現代縫紉機技術的奠基人。
最初的一台縫紉機是在一七九〇年出現，由英國人發明，比勝家的早了六十年。機體用木頭製作，金屬機頭，雖然申請了專利，但實用程度不高，在市場上掀不起波瀾。其後的一位發明者有所創新，但裁縫師們怕自己的飯碗被打破，群起洗劫作坊，發明者被迫遠走他方，窮困而死。又有一位發明者因當時花不起六十美元申請技術專利，結果距離成功致富只一步之遙。來到一八四六年，居住在美國的伊萊亞斯 · 豪(Elias Howe)苦心改造，他把縫衣機搬到波士頓的工廠表演操作，有了數據，比手工快七倍，戰勝了向他挑戰的五個技術最熟練的縫紉女工。自然，豪也不被人所容，飄泊到倫敦，窮得把機器的設計模型賣掉，才有盤川返回美國。那時他看到自己的機器模型已被投入生產並展銷，他深深不忿，訴諸法律，打了三年官司，終於勝訴，獲勝家賠款一萬五千美元，此後在美國每造一台縫紉機，都要付給豪二十五美元專利費。豪成為法律意義上的現代縫紉機奠基人。但他體弱積勞，只活到四十八歲。
勝家不斷改良，又是一個自助天助的故事，竟從兒子的玩具氣槍裡的一顆彈簧獲得靈感，進行了重大技術突破，增加了縫紉流暢度和速度，製造出歷來最實用的縫紉機。勝家本是演員，演藝事業不怎麼樣，但在機械製造、商品營銷上卻雄心勃勃，採用分期付款和上門授課方式，以及開設學校作為傳習之地，把縫衣機推向家家戶戶，從上層遍及下層，並向海外拓展。勝家超強的市場意識，引領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縫紉機製造企業。
在“西國縫衣奇器”驚呼中，勝家衣車登上上海市場。
西方工業革命帶來的種種物質文明，小戶人家也提高了生活質量，衣車僅是其中一項。回想擁有第一台電風扇，第一部收音機、錄音機、照相機，第一個電冰箱、電飯鍋、電視機時是樂何如之，當年那可謂里程碑式的獲得感仍那麼深鐫在骨子裡。我媽用那台衣車，縫製了闔家內外衣裳、床單、被套、布袋、門簾、帳幔，還為八妹與同學在學校表演縫製舞衣。我結婚時嫁粧中的被套枕袋也是由媽縫製；她在第一個外孫出生前縫好了揹帶送我，誠知我不會用上，但仍循風俗寄意吉祥。數十年裡我處理了無數舊衣物，獨獨不敢捨棄揹帶。
家用縫衣機一直在更新換代，由腳踏改為電動；由座地變作便攜；功能多元，集鎖邊鈒骨、打棗、刺綉等於一機；現在當然是多功能的智能縫紉機為新款。不過縫紉機造就了製衣工業蓬勃發展，使成衣市場雄強，喜巧愛廉的人們除非訂造禮服，都愛款式時新多變、即買即穿的成衣，家用縫紉機的需求從高峰滑落，昔時女子在綉閣的窗櫺下低垂粉項飛針納線的景象更是舊時月色的幽夢。女紅這朵久遠在女子手中綻放不敗的鮮花已形萎香銷，女紅舊概念無存，不是必要的家政，你我祖輩的針黹簍早滅了跡。縫紉成為龐大的行業，不限於女性參與。往後我媽的衣車只用於縫縫補補和修改長短闊窄上，最終隨着主人日漸老邁，機頭被放倒藏於車斗內，變成一張放置雜物的小桌子了。用不上的衣車仍佔着一個位置，是為了多情的銘記。
林中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