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

馮 娜

身爲一個作家，經常會遇到一些頭疼的事情：譬如人們期待你能開動作家的小腦筋爲他們的公司、項目、活動、作品、寵物甚至孩子取個名字。名字，固然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它的本質是“賦予”，你用一個詞彙賦予了事物獨特的靈魂標識，用以區別其他事物。

人類甫一降世，便忙着指認這個世界，萬事萬物都應在人類的表意體系中有一個名字：泉水、山脊、穀粒、飛鳥、櫻花、葡萄、火苗、洞穴、雪花、冰山、春天、獵狗、老虎、桃子、火車、馬路、星座、輪船……如果不能從這衆多、具體的物事中抽出一些狀態和規律，分別賦予它們名字，人類也許會在混沌中艱難摸索，難以前行。當事物擁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在指認它們時就變得清晰明瞭，世界遂形成可以相互交流、溝通、傳遞信息的秩序。

世上美麗芬芳的花朵總是帶給人美好的印象，人們也樂於把花名冠之以人。回想一下，從小到大你是否至少遇見過幾個“某梅”、“某某蓮”、“某薇”……在古代，每每向女子請教名姓時，人們也會敬辭曰：借問芳名幾何？我認識的女性中以花爲名或者直接以“芬”、“芳”、“英”爲名的不下十個。

中國人取名字是非常有講究的。特別是古人給人取名，不僅有名有姓，還有字有表，“名以正體，字以表德，號以寓懷”，三者一體，涵蓋了一個人的全部品格。據《禮記·內則》記載，一個孩子出生後，“名”是在百日那一天，由母親抱着嬰兒來到廳堂見他的父親，父親鄭重地握住孩子的手，給他取名。名取定之後，母親再把孩子抱回內室，將孩子的名字通告親戚朋友，隨後報告給地方長官，以此名入籍登記。由此可見，古代的命名儀式非常隆重，是一個人一生中的首要大事。這古老的儀式雖然並未傳承至今，但給孩子過“百天”前起名字的風俗依然長盛不衰。到了今天，中國人更是發展出各種各樣系統化、複雜化的取名方式。名字代表着人們賦予人或物的美好寄寓、祈盼和祝願。日久天長，名字更沉澱着時間的給予和文化的傳承。

譬如暮春時節，無數鳥兒在林間啾啾，白鷺陣陣掠過水面。遷徙的鳥兒們最知道地域周遭是否宜居，是否有足够豐茂的水草和空間供牠們停棲。白鷺成群，鸝鳥鳴啼，想來鳥兒們已經選中了牠們傾心的山林水澤，牠們起起落落，叫聲錯落，讓人也分不清到底這裏藏有多少種鳥類，牠們又分別是什麽名字呢。《說文解字》上曾說，有一種鳥的名字叫做“離”，離者，離黃也；而離黃就是我們如今所說的黃鸝。是不是很有意思？黃鸝，也有人將其稱爲黃鶯；草長鶯飛，兩個黃鸝鳴翠柳；都代表着春天的到來，最豐盛的草木花間才會有鶯鳥的啼叫。而“離”字的意涵中流傳時間最長以及迄今運用最廣的意思則是“離開”、“別離”。《易·說卦》中云：“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意思是，“離”指的是太陽的光明，天然生長的衆多物種在陽光的照射下都將自己的形貌完全顯現出來，“離”的位置在南方，想對應的則是仲夏時節。這樣的命名真是意味深長，不知道古人將黃鸝稱之爲“離”，是不是意味着人們看到的是鳥兒和春天一樣，是流動的，是會飛來也會離開的？黃鸝雖美，春光雖好，但牠們都是要“別離”的，所以更應小心翼翼將之愛憐。古人對生命萬物的理解和命名真是心思別具，不僅有形有神有影，還賦予了它們關於生命的思量，關於世事的體諒。

宮崎駿的作品《千與千尋》中有一句經典的台詞，“名字一旦弄丟了，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名字意味着來路、初心、靈魂深處的夢境，如果忘記了這一切，就忘記了自我，迷失在各種各樣的幻境之中。而當我們說出一個名字，就彷彿一朵被小王子選中的玫瑰花，它將被描述，被理解，被珍愛，彷彿名字本身獲得了生命。